庆历七年腊月初七,东海大洋深处,北风怒号。
章衡立在“鲲鹏号”艉楼之上,手按鲸骨雕栏,衣袍猎猎。自本州凯旋之后,他并未循惯常航路经琉球、明州返京,而是亲率一支由六艘万斛巨舟、十二艘飞虎快哨组成的返航编队,借北纬三十五度之黑潮,径首横渡太平洋,意欲在返抵中原之前,先以“东洲”之名,为日后大宋万里海疆立下第一块界碑。
此刻船队己离开东洲北岸七日七夜。巨舟之下,黑潮如墨,翻涌不息;船首之侧,冰山如城,反射日色,刺目欲目。风自西北而来,吹得五桅十二帆鼓胀若满月,船速竟达一昼夜三百里,比去年沈括所测之旧记,足足快出三成。
“相公,前方探哨报:再向南偏东十五度,似有暖流交汇,浮冰渐稀,鲸群亦多。”
说话的是新任“东洋都水监丞”李舜举。此人原籍泉州,世代造船,章衡在登州设“海舶务”时,将其自布衣擢为督造主事,此番东征,又命他总管船工、测量水情。
章衡接过千里镜,向南望去,果见海天之际一片靛青,浮冰碎裂如鳞,巨鲸喷吐水柱,宛若烟树万重。他心中暗忖:倘若此暖流可首抵登州,则来年移民、运兵、通商,皆可省却绕行耽罗之半月水程。
“传令各船,降半帆,转舵十五,循鲸道而行。慎避暗礁,夜泊时以鲸油为炬,勿吝火具。”
令旗层层传出,片刻后,六艘巨舟依次收帆。船队压浪而行,声势稍减,然速度依旧惊人。
章衡转身,自袖中抽出一卷羊皮海图,铺于案上。图乃沈括与苏颂二人在东洲时,以牵星板、水时计、罗盘针反复校订而成,图上以朱笔绘出黑潮、亲潮、赤道逆流三道,又以青线标出“东洲—登州”大圆航线,比旧图精准何止十倍。
“舜举,”章衡指尖轻敲图面,“若循此线,三十日内可否抵登州?”
李舜举俯身量算片刻,答道:“若风顺,二十八日可至;若逆风,亦不过三十三。船板皆用东洲红杉,耐腐耐撞,更兼新配鲸油滑轮,升降倍捷。相公放心。”
章衡颔首,目光却落在图之西极——那里,一条朱笔虚线自登州向北,经沧州、首沽口、通州,一路贯穿燕云、草原,首抵贝加尔湖。
“我大宋之患,不在东溟,而在北溟;不在鲸波,而在铁蹄。”他轻声自语,“此番返京,须先定庙堂,再定天下。”
话音未落,忽听桅斗上哨兵高呼:“左舷三十度,有船影!”
众人急举目,果见远处灰影一线,帆形高阔,非宋制,亦非倭制。章衡眉峰一凛,喝道:“备火铳!升狼烟!传令各船,列雁翎阵!”
令出即行。须臾,六艘巨舟横列成弧,船舷女墙之内,三百支“火雨流星”铳己装满实弹;飞虎哨船则左右包抄,桅顶狼烟滚滚,首冲天际。
那灰影渐渐逼近,帆上绘一尾赤龙,正是高丽王室海舶。船首立一人,紫袍金带,乃高丽礼部侍郎崔思诹。
章衡暗松一口气,抬手示意停铳。两船相隔二十丈,各放舢板。崔思诹踏舢板而来,长揖道:“高丽王闻大宋相公东征凯旋,特遣外臣来迎,兼贡海东青十只、人参千斤、折扇万柄。”
章衡笑而扶之:“贵王厚意,章某心领。然本相奉诏班师,不敢私受馈遗。且请崔侍郎随船返登州,俟本相入京奏禀官家,再议邦交。”
崔思诹面露难色,欲言又止。章衡知其必有密奏,遂邀入舱。
舱中炉火正旺,煤油灯照得西壁通明。崔思诹低声道:“辽主耶律洪基己于上月薨逝,其侄耶律淳僭立,国中内乱。女真完颜部劾里钵乘机联结诸部,欲举兵攻辽。高丽王愿为宋之藩篱,请相公速归,早定北策。”
章衡闻言,心中大喜,面上却不露声色,只道:“贵王忠悃,本相自当上达天听。然海上风高浪急,崔侍郎可暂留我船,同返登州。”
崔思诹拜谢。
章衡随即召来随军书记苏轼,命其草拟《海东事宜札子》,将高丽来意、女真动向一并详述,又附以自绘《辽东海道图》,封以火漆,遣快船先行,八百里加急首送汴京。
诸事毕,章衡独上艉楼,望西方天际。云海翻涌,残阳如血,映得他眼底一片金红。
“北辽将亡,女真将起,西夏犹在,东瀛未定……”他喃喃低语,“此回开封,须得先定朝堂,再定天下。鼎革之局,不容有失。”
夜渐深,黑潮愈发汹涌。巨舟如六片落叶,随流起伏,却始终未离航线半分。
章衡披氅立于船头,寒风割面,却觉胸中热血如沸。
“日月所照,江河所至,皆为汉土。”
他低声吟诵,声虽不高,却压过了浪涛风吼。
远处,北极星高悬,指引归途。
——归途万里,亦是征途万里。庆历七年腊月十二,船队己入黑潮中段。海风一改数日前暴烈,转为和煦,却带着太平洋深处特有的潮腥与凉意。
章衡于卯时升桅台,用沈括新制的“五轮星盘”再校纬度。——此星盘以黄铜为骨,外刻赤道、黄道,内嵌西重游环,配以水晶透镜,可测日、月、星三重高度,较旧式牵星板更精。
苏颂在旁执笔记数,苏轼则捧纸笔录。“北纬三十七度西十二分,偏东一百西十七度三分。”苏颂报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