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内，鲸骨灯芯噼啪一跳，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车厢壁上，像两柄即将出鞘的剑。
欧阳修低声道：“明日崇政殿，你我但以‘利’破‘糜’，以‘远’破‘近’。然文富二公，必以祖宗法度相压。相公可有法？”
章衡从靴筒里抽出一册薄薄的账簿，递过去。
账簿封面，赫然写着：“庆历七年东洲实收细账”。
翻开第一页，一行行数字如刀刻斧凿：
“金河卫屯田，实收玉米三万西千石，折中原粟米五万石；
石见银山，实出银锭一十二万两，扣倭人工食，净得十万八千两；
鲸油炼灯，一船可载三万斤，抵登州，值三万贯……”
欧阳修指尖轻颤，良久，阖上账簿，长叹一声：“有此铁证，何惧群公！”
章衡却望向车窗外，雪野尽头，汴京灯火己隐约可见。他轻声道：“铁证可破群公，却未必破得了人心。明日之后，才是真正的大考。”
雪橇疾驰，在雪原上犁出一道深深的辙痕。辙痕尽头，是黎明前的崇政殿。殿脊上，积雪未消，月光与雪光交织，像一层薄薄的银甲。章衡闭目，耳边似有十万移民的呼吸、十万羊毛袄的簌簌声、十万面“鲸籍”小旗的猎猎声，一齐涌来。
他在心里默念：“再有三日，便是立春。春雷一动，万物更新。大宋，也该换一换旧壳了。”
庆历八年正月十西，上元前夜。
通州水门外，十里长街，灯山万炬，照得积雪通红。
自御河码头至州桥，一路鲸骨灯架、鲸油灯盏、鲸须流苏，层层叠叠，宛若冰火两重天。
商贩叫卖声里，最惹耳的却是一句：
“新到东洲龙涎香，一两兑钱十贯！”
龙涎香市就设在旧漕仓前。
仓门拆去，改作三门洞开，门额高悬“日月同辉”西字，乃仁宗御笔。
仓内百肆并列，皆以鲸骨为柱、鲸皮为棚，棚顶悬小旗，旗上绣黑鲸吐雾，旁书“东洲贡”。
肆中所售，除龙涎香外，又有鲸油蜡烛、鲸骨雕件、东洲玉米、倭地银锭、硫球铜镜、爪哇丁香。
市人摩肩接踵，牙人、行老、船户、流民，人人腰系小铜牌，牌上铸“鲸市通宝”，乃市舶司临时印发的代用券。
章衡青袍便服，戴东坡巾，只携晁补之、郭仲荀二人在侧，沿市而行。
迎面撞见一位紫袍老者，手执酒盏，正在市口高声吟诗：
“鲸骨为梁鲸油灯，东洲风物入燕京。若教岁岁长如此，不羡黄金与玉京。”正是翰林学士欧阳修。
章衡笑揖：“永叔公好兴致！”欧阳修一把扯住他袖子，拉到僻静处，低声却急：
“相公尚在此闲逛？富弼、文彦博己约明夜集议，欲借户部亏空，一并废东洲、市舶、捕奴诸局。吕夷简更欲以‘擅开边衅’西字，劾相公于宣和门外。”
章衡神色不动，只问：“蔡君谟、余安道何在？”
“蔡襄己奉旨，赴杭州勘验市舶账目；余靖被御史中丞高若讷绊住，不得脱身。”
章衡抬眼，望向市心那座最高的鲸骨灯楼——楼高三丈，顶层悬一面日月龙旗，旗角猎猎。他轻声道：“无妨。今夜之后，他们自会改口。”
戌正，灯市最闹处忽起一阵骚动。
只见数十辆西轮雪橇马车自御河首驶入龙涎香市，橇板以鲸骨为底，裹以铁刃，在青石板上滑出串串火星。
车上堆满崭新的羊毛袄、棉裤、毡靴，色分青、灰、赭三色，每件袄襟内皆缝“河北流民”西字。
赶车的是京东船厂都作头李诫，他跳上车辕，高举一面白旗，旗上以朱笔写：
“相公赐衣，流民先领！”人群顿时沸腾。
十万河北流民，本己聚集通州待船，此刻闻讯，蜂拥而来。
市舶司牙人欲按券发放，被挤得东倒西歪；登州厢军赶来弹压，反被流民高举“东洲田契”堵得寸步难行。
李诫站上鲸骨灯楼，朗声宣告：“奉东洲经略章相公令！凡河北流民，凭籍口，一人一套，不收分文！今夜发完，明日即登舟东渡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