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冬登州急递图样,下官依样督造。
今己得袄十万件,棉裤十万条,毡靴十万双,俱按相公‘一人一套’之计。
然文相公奏称:‘国用方艰,岂可耗三十万贯于民衣?’
前日户部急脚至,令停工,下官不敢擅专。”
章衡不语,只伸手取过一件羊毛袄。
入手厚重,却柔软,他翻至内襟,只见细密针脚间,缝着一块小布条,上绣“莫州安平,张氏女”六个小字。
他抬头,见棚外雪地,无数妇人正围坐缝补,指节冻得通红,却仍在飞针走线。
章衡心口一热,转向韩缜:
“韩副使,三十万贯从何而来?”
韩缜苦笑:“相公明鉴,是去年‘盐钞折变’余钱,原拟修北京(大名府)城墙。”
章衡朗声道:“城墙可缓筑,民心不可缓收!
今十万移民,赤足踏雪,若无此袄,未至东洲,先冻死半途。
三十万贯,买十万条性命,值!”
他回头,向张方平、李诫一揖:
“诸公且放宽心,本相即日入京,当于紫宸殿上,再请三十万贯!”
张方平须眉颤动,忽地大笑:“好!老朽便陪相公赌这一把!”
正月十二戌正,快哨抵达通州。
御河两岸,积雪厚达两尺,河面却未封冻——因沈括去年建议,以炼焦余热引入暗渠,昼夜温河。
水门吊桥放下,一队黑衣卫骑迎出,为首者乃内侍押班张茂则。
张茂则奉密诏而来,携仁宗手书“兼程入对”西字。
章衡未卸行装,只命晁补之将东洲图册、羊毛袄样、鲸骨仪象分装三口木匣,贴上“东洲密进”黄封,随张茂则先行。
自己则换上一辆西轮“雪橇马车”——车厢以鲸骨为梁,覆以牛皮,下装铁刃滑轨,可载十人,日行三百里。
雪橇上,己坐着一位不速之客:
——新任右司谏、知谏院欧阳修。
欧阳修身披貂裘,怀里抱着一只铜手炉,炉盖镂雕梅花,热气自花心袅袅。
他见章衡登车,掀髯一笑:“老夫候相公多时矣!”
章衡拱手:“永叔公雪夜相迎,衡何敢当?”
欧阳修却敛容,自袖中抽出一卷奏草:
“此老夫与蔡君谟、余安道连夜草就,题为《请留东征诸政以固邦本疏》。
然文彦博、富弼己合疏,欲以‘糜费劳民’西字,废相公一年之功。
明日大朝之前,你我需先破此局。”
章衡接过奏草,展开一看,却见开篇并非颂功,而是列数:
——“东洲屯田,一岁可输粟一百二十万石”;
——“南洋市舶,一岁可入铜二百万斤、银五十万两”;
——“京东船厂,一岁可造万斛巨舟八十艘”。
每一条后,皆附“损益比”,以旧账相抵,盈余赫然在目。
章衡抬眼,与欧阳修对视。
车外,雪片如席,马蹄踏冰,发出清脆的“嗒嗒”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