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们口音各异,却齐声高诵,声震雪幕。
雅克·德·维特里与纪尧姆并肩立于廊下,望着玻璃穹顶透出的夕照,一时沉默。
“东方人把战争变成了算术,又把算术变成了诗。”纪尧姆低声道。
雅克轻抚胸口那枚宋人赠的“水晶单片镜”,镜中仍残留夕阳最后一抹金:“也许,诗与火,本可同铸一座新城。”
夜深,百柱厅。
烛影摇红,厅外寒风卷雪,厅内却暖意融融——宋人匠作以“火雨流星”废铳改制成“铁炉”,外加“鲸油暖管”,热气沿铜管穿行,使厅内保持如春。
长桌上,铺着一幅新绘的“安条克—霍姆斯”详图,以宋人“比例尺”法绘成,一寸代表十里。
章衡以石墨棍轻点图面:“今日一战,塔基丁损失火箭舟十一艘,死伤逾六百,其锋己折。但萨拉丁主力仍在霍姆斯,若倾巢而来,三日后必抵城下。我意——”
他话未说完,厅门被猛地撞开,一名宋兵浑身是雪闯入,双手捧上一支“火漆竹筒”:“相公!八百里急递——自汴京,经兰州、撒马尔罕、阿勒颇,换马不换筒,三日夜至此!”
章衡心头一凛,急启火漆,抽出内笺——
“大宋仁宗皇帝诏曰:
朕闻卿等西去万里,开丝路、设译馆、铸火器,功在社稷。今赐‘日月龙旗’一面,以彰国威;另赐新铸‘至和元宝’当十铜钱一万缗,充西军之费;并准卿所奏,于西域设‘火器监’与‘译经局’,便宜行事。钦此。至和二年十月庚辰。”
章衡捧诏,向北遥拜,起身时,眼眶微红。
雅克与纪尧姆虽不通汉文,却看得懂那面展开的金缎龙旗——日月同辉,五爪腾云,在烛光下仿佛活物。
“诸位,”章衡转身,声音沉稳如铁,“此乃我大宋日月之诏,亦是我等共同之诏。自今日起,安条克非独十字军之城,亦非独宋人之城,而是——”
他以石墨棍重重点在图心:“日月与共,丝路无血之城!”
烛火被寒风曳得猛地一跳,映出众人长短不一的影子,却齐齐投向同一面龙旗。
窗外,雪又飘落,却不再寒冷——因为炉火、火枪与人心,同时在燃烧。
子时,雪霁,云幕裂开一道银缝,星光首泻如瀑。
安条克旧教堂的残穹顶端,宋人匠首杜小川与两名威尼斯修士并肩而坐,脚下是二十丈高空,头顶便是亘古星汉。
“角宿一,宋人曰‘天门’;你们拉丁人唤作‘Spica’。”杜小川以炭笔在玻璃毛坯上轻点,口中念念有词,“相公有令,星图必须南北对称,东起角宿,西极北斗,中贯银河,以赤金线标黄道,以白金丝标天赤道。”
修士马可·丹多罗以生硬的汉语接口:“中国星官,三十六宿,我们……需三十六个框,每框嵌一块透明玻璃,再镀银画星,光透则星亮,光掩则星暗。”
另一名修士乔万尼则负责计算“星位角”——他以阿拉伯量角器测定穹顶曲率,再以宋人“勾股表”换算每颗主星的“高度角”与“偏位角”,将数据誊写在羊皮卷上,一行希腊文,一行汉文小楷,彼此对照,竟如孪生。
午夜寒风似刀,吹得三人衣袍猎猎,却无人停手。他们知道,这块穹顶将成为“世界第一次”——第一次让东西方星官同悬于一座屋顶,第一次让火药与圣歌在同一夜空下共鸣。
下方,章衡仰首观望,心中默算:至和二年(公元1055年)的冬至子正,斗柄指子,角宿恰升东方地平线三十度——若在此刻点燃“礼炮”,火光将透过星图玻璃,把虚拟的银河投影到真实的银河,可谓“以人火代天火”,象征宋人“日月重光”之诏,亦给十字军一个“星不灭”的启示。
“杜匠首——”他高声喊道,“可敢在星火之间,再嵌一炮?”
穹顶传来笑声:“相公有命,何敢不从!”
次日黎明,梵钟与号角同响。
教堂内,长明灯千盏,烛影摇金。东侧祭坛,拉丁神父身披绛紫祭披,手举金质圣爵,口诵《垂怜经》;西侧平台,宋人乐工以“筚篥”“琵琶”与“铜锣”应和,奏的是汴京新谱《万年欢》。两种音律,一高一低,一缓一急,却在穹顶回声里奇妙交融,仿佛两条河流并入同一海口。
祭坛正前方,雅克·德·维特里率数十名十字军骑士列队,剑尖触地,低头默祷;他们面前,摆着五十支“玻璃火枪”——枪托以透明铅玻璃为壳,内嵌金丝,构成小小十字与日月同辉图;枪机以精钢刻“至和二年”与“安条克”两列汉字,再下则是拉丁文“PaxetIgnis”——“和平与火”。
章衡与医院骑士团副团长纪尧姆并肩立于两列队伍中央,二人同时伸手——
“以日月之名。”
“以十字之名。”
掌心相击,一声脆响,钟鼓齐停,万籁俱寂。
“授枪——!”
宋军教官与骑士队长交叉前行,将“玻璃火枪”郑重递交到每一名战士手中。枪托接触掌心的一瞬,晨光恰好自穹顶星图间隙射下,被玻璃折射,化作七色光斑,落在每一个人肩头,仿佛一场无声的洗礼。
雅克抬手,以拉丁语高声道:“愿此枪,不为复仇,只为守护;不为杀戮,只为黎明。”
章衡随之以汉语宣和:“日月所照,皆为汉土;星火所至,皆是和平。”
两种语言,同一声浪,在穹顶星图下回荡,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