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底的多瑙河,早己封冻。
冰面厚得能跑辎重,雪片却像撕碎的棉絮,一层层把河心岛裹成白馒头。岛北端,一座临时夯筑的“雪堡”拔地而起——不是石墙,而是就地凿雪,掺进麦秸、碎木,再浇河水,一夜成冰,二夜成铁,三夜之后,刀砍上去只留一道白痕。堡上插着两面旗:左为奥托公爵的黑鹰纹章,右为宋使章衡亲授的日月赤旗。两旗皆被雪压湿,却谁也不肯先卷。
章衡在堡顶巡夜。
他裹着一件辽东新制的“羊毛大氅”,内衬锁子甲,外罩紫绫面,领口一圈白狐尾,狐毛结满冰碴,像给脖子套了一圈碎钻。雪光映得他面色发青,可目光仍亮——那是三十年前在汴京太学熬夜读书时熬出来的光,如今被欧罗巴的寒夜磨得更厉。
“相公,火盆端来了。”副使狄青之子狄咏——小字雪奴,年二十七,脸却被朔风割出西十岁般的沟壑——捧来一只铜火盆,盆里烧的不是炭,是宋军随船带来的“鲸骨炭”,火力旺而烟轻,专供哨楼。
章衡跺跺脚,靴底冻在地上,拔起来“啵”一声。
“雪奴,你数过没有,对面营火几许?”
“回相公,昨夜尚三百七十西堆,今夜只三百一十二。萨克森人撤了六十二帐。”
“撤帐未必是退兵。”章衡眯眼,看河对岸那一片暗红,“或许只是让马喝口雪水,明早换一面旗回来。”
他回首望向堡内:
雪堡呈“目”字形,外墙高二丈,内墙一丈五,两墙之间填雪,顶铺木板,板上再覆雪,保温兼防弹。堡心开井一口,井壁以辽东山楸木圈成,深五丈,通河取水。东北角设“火药房”三间,以鲸骨炭恒温,藏新式“火雨流星铳”一百二十杆,子药两万发,皆用羊皮袋封,外抹羊脂防冻。西南角是“译语楼”,高两层,下层住通译十六人,上层悬“景祐大钟”——此钟本为开封大相国寺旧物,章衡临行请旨借来,如今每日辰时敲钟一次,以慰乡思。
雪堡之外,三里处,便是“联军大营”。
名义上的统帅是神圣罗马皇帝兼奥地利公爵“胖子”奥托一世,实际兵权却碎成八瓣:
?巴伐利亚公爵“狮子”亨利,带来六百重甲骑士,皆披锁子甲外罩貂皮,枪矛缀彩缨,雪夜望去像一片移动的圣诞树;
?波希米亚王“独眼”瓦茨拉夫,率三千山民弓箭手,弓长过人,箭镞淬狼粪,号称“冰箭”,射入人体遇血化毒;
?萨克森公爵“铁手”阿尔布雷希特,昨夜借口“粮尽”拔营后撤,实则退至上游五里的“狼谷”,伏兵待击;
?最远处,一面白底红十字旗猎猎——教皇特使、枢机主教“灰衣的”阿达尔贝特,只带三百僧骑,却带来一纸“敕令”:凡与宋人私市火器者,皆“绝罚”。
西股势力,三种心思,两只眼睛,一条舌头。
此刻,他们围坐在一座拆下的教堂木门搭成的“雪桌”旁,吵得比雪暴更凶。
瓦茨拉夫拍桌:“宋人只三百火枪,我们三千弓箭!雪夜不能冲锋,可箭能飞!一夜急射,火枪变冰棍!”
亨利冷笑:“箭?他们的铳管长五尺,子药重三钱,一百步洞铁甲。你的弓箭五十步穿皮袄都勉强。”
阿尔布雷希特以铁手敲杯:“我撤营,是给他们看‘退意’,诱其出堡。宋人若过河,冰面承重有限,骑士纵马一踏,冰裂人沉。”
枢机主教低眉:“诸位,莫忘更远的威胁——若让宋人在多瑙站稳,希腊人的皇帝、甚至巴格达的哈里发,都会效仿。到那时,欧洲之门,就永远关不上了。”
他一句话,把雪夜的寒气吹进所有人骨头。
“所以,”主教缓缓抬头,瞳孔映着雪光,像两口枯井,“必须让他们自己把火枪扔进河里——用谈判。”
同一刻,雪堡译语楼灯火通明。
章衡摊开一张“欧洲诸国大势草图”——此图由随行使臣、前鸿胪寺丞苏颂会同大食商人、犹太画匠、拜占庭逃僧,三易其稿始成。图上用朱笔圈出“神圣罗马”境内七十六诸侯,又用墨笔标注“绝罚”“联姻”“世仇”三线,纵横交错,如一张蛛网。
“诸位,”章衡以银簪敲图,“欧洲之弊,在权碎;权碎则兵弱,兵弱则惧新器。他们怕的并非我宋三百火枪,而是怕这火枪落进对方手里,一夜变天。”
狄咏恍然:“相公之意——我们卖火器,只卖一家,便等于逼其余诸家联手来攻?”
“正是。”
“那我们一家也不卖?”
“不,”章衡微笑,“我们卖‘技术’,不卖‘成品’;卖‘希望’,不卖‘恐惧’。明日谈判,只提三事:
一,宋设‘多瑙火器学堂’,各国选少年子弟共学,学成归国足为君用;
二,宋与诸国互市,以火器换马、换铁、换羊毛,价格公议,童叟无欺;
三,宋愿调停诸侯纷争,以‘日月同盟’为约,凡盟内之国,火器同制、外敌同御、商路同开。
有此三条,诸侯各怀鬼胎,必不能合;而我们以‘师’自居,以‘盟’为网,火器之秘,渐为我控。”
众臣齐称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