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海听出陆乘渊语气中的不耐烦,也大致猜到这二人到底怎么了。他心知眼下主子心里正聚着一团火没处发泄,不敢多废话一个字,于是简明扼要道:“王爷,宫里急诏……”
他目光迟疑着落在薛南星身上,将声音压低几分,“说是青州来消息了。”
短短几个字,猛地将陆乘渊从混沌中抽离出来。他幡然惊醒,意识到方才那些不可言喻的、莫名其妙又疯狂肆掠的冲动,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。
陆乘渊神色微动,余光掠过立在窗边的人。
轩窗微敞,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,框住一张清俊秀美的脸。此刻薛南星已经重新将青丝束成了马尾,更显几分英气,夜风从窗口灌进来,将鬓边半干的青丝吹得肆意翻飞,撩动得人心烦意乱。
他的凉薄、他的理智,竟然被这样一个……男子击溃得体无完肤。
崔海见他目色晦暗难辨,又窥一眼窗边的人,心知若是出了这道门,自家主子的心思怕又得全搁回那故人身上了。
他忖了忖,细声试探道:“王爷,要不老奴给宫里回个信,说王爷身子不适歇下了?实则这案子已经十年了,如今又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陆乘渊声音沉而哑,既然明知这青丝扰人,那便亲手齐头斩断。
他移开目光,抬起脚往屋外迈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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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自己看吧。”景瑄帝亲手递过一封密笺。
宫灯四明,将德政殿内照得一如白昼,连带手中的密笺都变得异常刺目。
陆乘渊展开密笺,目光流转间微澜渐起。他将密笺越捏越紧,好半晌未出声。
“青州十三副棺木,十三副骸骨,包括一副女童骸骨在内,无一遗漏。”景瑄帝瞥见他发白的指节,又道:“不过朕已经命人将青玄一家三口以及程老先生的骸骨秘密运回京城,届时将会再细验。”
“多谢舅舅。”陆乘渊拱手一揖,声音艰涩沙哑,“还望舅舅能将复验骸骨一事交给外甥来办。”
景瑄帝默了一默,还是点了头,“也好,凡人都是血肉之躯,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牵着走,时日长了便成了执念。朕听说你体内的毒竟然提前了数日发作,你若能亲手斩断这些执念也好。”
陆乘渊轻“嗯”一声,沉沉目色落在地上,不再多言。
景瑄帝看向他,“既然你领了命,那还有一事便由你一并去查。”
“外甥领命。”陆乘渊躬身揖道。
“此事并非没有蹊跷。此次御前亲兵去青州开棺还探得一事——有人在找薛氏一家的遗骸。”
此话一出,陆乘渊蓦地抬眸,“何时的事?”
景瑄帝读出他眼中的惊诧,“大约月余前,并且只是秘密查探薛氏一家的遗骸。”
“当年定案后,薛程两家十三口本应葬至京郊。可朕思来想去,又觉京郊不合适,临时决定葬去青玄最喜欢的青州。也因此,除了当年经手的亲信,知晓
此事的人并不多。连你都是后来求着朕,朕才告知与你的。”
景瑄帝敛起眸光,“此人能猜到青州,想必是对青玄十分熟知之人,而他又只打探青玄一家的消息……”
“莫非是程老先生?”陆乘渊眸中敛起深雾,言语间似乎在确认什么,“骸骨还未验,一切都还有可能。”
景瑄帝摇头,“朕原本也猜测是他,可此人打探消息时虽戴着帷帽,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子,不似已年近花甲。”
年轻男子、月余之前……
陆乘渊心里陡然一沉。
他差点忘了青州往西就是禹州的云外山。一个月前,禹州山泥封路,茫茫大雨,深山孤寺,寻常人赶路怎会明知危险,还往山路里赶。他知道程耿星与梁山出现在修觉寺有蹊跷,却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去了青州才途径的修觉寺。
须臾,陆乘渊冷静下来,“所以舅舅是想让未晚查出那人到底是谁?”
“没错。”景瑄帝语声一顿,“还有程老先生的下落,以及青玄一家的真正死因。”
陆乘渊领命。
“枉朕自诩清明,却被情感一叶障目,是朕对不起青玄。”声音喑哑,空落落地响在象征权力的德政殿内。
当人走到权力的巅峰,便又会常常怀念没有权力的时日。做凡人时想当天子,可当了天子,却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。凡人都是血肉之躯,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、被权力的渴望牵着,走上一道茫然而孤寂的路,在不及反应时,已经行得很远,再无回头路了。
是他当年对皇权的执念,对程青玄的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,又怪得了谁了,到头来也只得叹一句:朕也不过是血肉凡躯罢了。
这世上,唯有情感能一叶障目。
陆乘渊听在心里,他又何尝不是被那点不知所起的妄念一叶障目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