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清晏眼神愈发沉晦,他没了再与云侵月斗嘴的兴致,叩了下窗扉。
“其伤。转马,从侧门入府。”
“是,公子。”
“……”
谢清晏是自己一人入了安府,没许云侵月与董其伤陪同。
巡捕营是父亲元铁麾下,而京兆府的人便是认不得他,那一身狐裘与抬眼间凌冽杀伐之气,也叫他们不敢妄动。
镇国公也来安府了的消息在巡捕营兵卒间低传,于是人人不敢声张,也人人有了见之便避、权当不曾见的默契。
谢清晏便这样一路过廊穿院,踏桥拾阶,他漠然路过那些麻木的家眷,绝望奔逃而被扣押在地的仆役,哭嚎的孩童……
廊院内一地狼藉,文墨书册扔入湖池,贵物被劫掠搜尽,珍惜养护的花草折断了腰肢,被一脚脚狠狠践踏入泥里。
谢清晏停在院中,冷漠望着周遭幢幢的影。
这一幕太熟悉、
只是记忆里的那幅画卷,又远比今日更像人间地狱。
那是十五年前了,他也曾趁着火一样的晨曦驰马归京,不顾呼吸里的血腥气。
为他奔死的马驹吐出白沫,他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,只记得咬碎了牙也要朝那片火光处跑去,摔倒再爬起,踉跄行至,却还是没能来得及。
满府哭喊求救,满目血肉白骨。
哭叫的幼童被活活踏死,几步外骁勇善战的大舅父被来自身后的数柄长枪贯胸,面目狰狞死不瞑目。
年方弱冠的小舅父临死前仰天怒啸,如断爪幼虎,长剑盲目四挥,血泪沾襟,声音嘶哑如恶鬼哀泣:[谢策…!!你这忘恩负义、丧尽人伦、猪狗不如的畜牲!你谢家人人不得好死——我咒你国祚断绝、百年必亡啊!!]
然后用抱起过他无数次的那双手,少年挥剑自尽,深见白骨。
随他之后,一颗颗人头落地,一双双眼睛怒睁。
每个人都死死地瞪着他,从四面八方,从黑暗里,从他行至此的每一步,怨恨,痛苦,狰狞,绝望。
直到女人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,从身后颤栗着抱住他:
[翊儿——我的翊儿……不要去、会死的,不要去啊……]
血色染透了长穹。
“……”
青天白日,雪地长空。
长身立在兵荒马乱的安府内,谢清晏缓缓合上了眼,又再次睁开。
与耳畔重叠的,来自记忆里久远未歇的哭喊,终于如潮水般褪去。
从恨意中平定下的眼眸落低。
穿过月洞门与遮掩的林木间,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,匆匆掠过不远处的廊下,朝挽风苑的后院跑去。
尚未褪去的恨意下,谢清晏攥紧了指骨。他霍然转身,欲反向而离,只是迈出的腿停了两息,他终究转回,又跟了上去。
——
戚白商正在安府中四处寻着安仲雍。
圣上批下的虽是籍没家产、男丁流放的旨意,道理上不该伤及性命,但抄家的巡捕营兵卒们下起手来哪有什么轻重。
初冬凛风早将安家倒台的风闻刮入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,从前安家在朝野党羽众多,如今甚至没人敢出来为他们说上一句话——自然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抄家时,是否有偶然失手犯下的几条人命了。
说到底,如今安家里再没什么贵人官眷,人人逃不过罪籍。
戚白商感念二舅父在行宫那日为了免她落人口舌,自甘顶了恶名,圣驾面前举数安家桩桩罪行。
知今日祸乱,她来路上便央兄长,籍没安家家产时,给安仲雍那座书斋小院独留一方清静,免得伤及本就抱病多年的安仲雍。
没曾想,方才戚世隐接到底下京兆府的官兵回报——安仲雍竟不在他的院中!
戚世隐安排人去府中寻了,可那些人辨不得这位极少离府的安家次子模样,寻起来如大海捞针,戚白商等不及,亲自寻到挽风苑后院附近。
戚世隐奉旨督办,自然不能擅离,劝阻不得,便叫了两名京兆府的校尉跟在她身旁护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