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听课极勤,笔记工整,常在课后请教师长:“若父母违法,子女是否应举报?”“若君主无道,臣子可否易主?”问题犀利却不失礼节,很快引起李婉归来的学生??现任释法院讲师崔明远的注意。
一次课后,崔明远邀他饮茶。
“你不像只为求学而来。”崔明远直言。
司马昱微笑:“难道求学之人,就不能关心天下大事?”
“能。”崔明远盯着他,“但我看你眼中有一种恨意,藏得很深,却从未消失。”
司马昱不动声色: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“因为你每次听到‘九品已废’四个字时,手指都会微微颤抖。”崔明远缓缓道,“而且,你引用古文时,总偏爱晋初典籍,连语气都像极了当年那些守旧大臣。”
茶盏落地,碎成数片。
司马昱霍然起身,正欲离去,却被崔明远叫住:“我知道你在找破绽。你想证明我们的制度终究行不通,想用现实的混乱来支撑你心中的正统。可你错了??我们不怕争议,不怕冲突,不怕有人反对。因为我们相信,真理不在某一家之言,而在千万人共同辩论之中。”
他站起身,直视对方:“你若真有本事,就留下来,用我们的规则打败我们。而不是躲在黑夜中,点燃一把烧向无辜者的火。”
司马昱站在原地,良久未动。风吹动檐下铜铃,叮当作响。
他最终弯腰,拾起碎片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我留下。”他说,“我想看看,你们所谓的‘光明’,到底能照到多远。”
夏至前夕,长安城外新建的“律辩台”落成。此台仿古稷下学宫形制,中央设环形讲坛,四周阶梯可容三千人就坐。每年春秋两季,全国优秀辩手齐聚于此,围绕重大政策展开公开辩论,胜方可影响立法方向。
首届辩题揭晓当日,万人空巷:
**“今日之律,是解放万民,还是瓦解纲常?”**
正方为首者,正是李婉。她身着素色深衣,手持竹简登台,身后跟着十二名来自不同阶层的女性:有牧羊女、寡妇、前婢女、盲人律师之妹、释法班学生……每人手中捧着一本《民本章》。
“我曾问一位老农,什么是纲常?”李婉开口,“他说:‘儿子养爹娘,媳妇敬公婆,邻里守信用,便是纲常。’我又问,若儿子卖娘换酒喝,算不算纲常?他愣住了。”
台下一片静默。
“真正的纲常,不是僵化的规矩,而是维系人间温情的底线。”她环视众人,“今天我们让女子也能告状、能读书、能做官,并非要撕裂家庭,而是为了让每个母亲不必再跪着求人,每个女儿不必再含泪出嫁,每个弱者都能挺直脊梁说话。”
反方首席辩手,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儒,名叫郑元礼,出自河东郑氏嫡系。他白须垂胸,声如洪钟:“尔等口称解放,实则挑动伦常!父子相讼,夫妇互审,兄弟争产,皆因尔等鼓吹‘个人权利’!试问,家都不成家,国何以国?”
话音未落,人群中忽有一少女起身,正是沙州那位曾获银杏勋章的女孩阿奴。她大声道:“我七岁被卖为奴,主人说我‘天生贱命’,该挨打受辱。可《启蒙简字课本》告诉我,我不是牲畜,我是人!去年我状告former主人,赢回自由身。你说我破坏纲常?那请问,逼我做奴的,是不是更破坏纲常?!”
全场哗然。
郑元礼一时语塞。
此时,司马昱缓缓起身,走向台前。他并未持稿,亦无阵营标识,只是平静地说:“我既不完全赞成正方,也不全然支持反方。我想问各位一个问题:如果法律不能回答‘母亲该救儿子还是女儿’,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”
人群安静下来。
“我认为,今日之争,不在文字,而在人心。”他继续说道,“我们都需要一种秩序,可问题是??这秩序该为谁服务?是为强者遮荫,还是为弱者挡雨?”
他看向李婉:“你说法律要普及,我同意。但若只教人如何告状,却不教人如何宽恕;只教人争取权利,却不教人承担责任??这样的法律,终将成为新的暴政。”
他又转向郑元礼:“你说维护纲常,我也认同。但若纲常成了压迫的借口,孝道成了控制的工具,那它早就背叛了最初的善意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所以我建议,在所有释法课程中加入一门新课??《伦理困境与公共抉择》。让我们不再回避那些最难的问题,而是带着敬畏之心,一起寻找答案。”
台下先是沉默,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
李婉望着这个神秘青年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。
当晚,苏婉儿收到密报:司马昱真实身份已确认,其随身携带的贴身衣物内缝有晋室族谱残页,且与十年前失踪的岭南司马一族吻合。
但她看完后,лишь将密报送入火盆。
火焰升起,照亮她清冷的面容。
“让他讲。”她对暗卫说,“让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。真理不怕质疑,怕的是沉默。而恐惧,从来不敢直面阳光。”
风愈烈,吹散灰烬,飘向远方。
而在巴蜀庄园,那封写着“待夏雷起,火种自燃”的密信已被烧毁。庄园主人站在院中,仰望星空,喃喃道:“他们已经开始辩论了……很好。辩论越多,裂痕越深。等到那一天,只需一点火星,整座大厦便会轰然倒塌。”
他不知道的是,在千里之外的瓜州,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油灯下,一笔一画抄写着《权利基础论》的最后一段:
>“吾辈所求,非一人之尊荣,乃万民之觉醒。纵使今世不见太平,亦愿来者循光而行,不堕黑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