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降临,风自谷中涌出。
起初只是寻常呼啸,渐渐地,夹杂进某种韵律。有人开始颤抖,有人捂耳蹲下,更有数人猛然站起,嘴唇剧烈开合,仿佛被无形之力操控。
然后,第一道声音响起。
“我叫柳素娥,死于望归村矿难瞒报案。我丈夫被活埋前三小时,还在写举报信。他说:‘只要有一人看见,真相就不算死。’我现在把这句话交给你??你听见了吗?”
一名中年妇人猛地抬头,泪流满面。她本是来祭奠亡弟的普通农妇,此刻却如遭雷击。她颤抖着站起,对着虚空大喊:“我听见了!柳素娥,我接下这句话!只要有一人看见,真相就不算死!”
话音落下,风势骤停。
片刻寂静后,第二道声音浮现:
“我是太学院助教周文礼,因质疑《伪声律》被定为‘失序者’。临刑前我未能寄出家书,只想告诉妻子:‘别让孩子学官话,要教他说人话。’这话……该有人接。”
一个青年学子踉跄起身,声音哽咽:“我接!先生,您的妻子已于五年前在我校任教伦理课。她常说:‘我们教的不是律条,是良心。’”
第三声、第四声接连浮现,皆非控诉,而是未竟之托、临终之愿、藏于心底不敢出口的叮嘱。有人接过便泣不成声,有人反复练习才敢开口,也有人犹豫再三,最终摇头坐下。李昭并不责备,只轻声道:“不说也没关系,重要的是你听见了。”
子时三刻,最强一波声浪袭来。
这一次,没有具体话语,只有一段旋律??极简,仅五个音符,却是《破寂》最初的母调。李昭浑身一震,这曲子他从未外传,唯有母亲知晓。那是她哄他入睡的摇篮曲,也是她赴死前最后哼唱的调子。
“娘……”他喃喃,老泪纵横。
忽然,小满冲到台前,拿起一支骨笛??正是当年暴雨冲出的那支。他深吸一口气,将五音吹出,不成调,却与风中旋律完全契合。
刹那间,天地共鸣。
桃林深处,所有铜牌同时轻震,如同亿万星辰齐鸣。一道虚影缓缓浮现于千人之上,模糊而温柔,正是李昭母亲的模样。她不再挣扎,不再呐喊,只是静静俯视,嘴角含笑。
李昭一步步走上高台,站在她投影之前,双手合十,如对亲人致辞。
“娘,我活下来了。我没闭嘴,也没忘记你说的每一个字。我娶了阿禾,有了弟子,教出了会哭会怒会怀疑的孩子。我把你的摇篮曲写进了《真言律》第一章,作为‘语言起源’的注解。你还记得你说过‘语言是灵魂的指纹’吗?现在,千万人都在印下自己的指纹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微颤:“你说得很好听……我也终于听见了。”
虚影轻轻点头,随后化作点点金光,洒落人间。
翌日清晨,风暴止息。承言台空椅依旧,可每张椅子背上,都多了一道浅痕,形如唇印??仿佛无数亡魂曾在此低语,而后安心离去。
消息传开,举国震动。
启平帝亲自下诏,宣布每年此日为“承言节”,全国休务一日,百姓可自由集会、诉说心事。皇宫前广场首次开放为“言场”,无论贵贱,皆可登台发言。第一年,仅有三人登台;第五年,已有千人排队等候;第十年,皇帝本人亦立于台上,说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语:
“朕也曾害怕说话。小时候,太傅说‘君无戏言’,我就以为沉默才是威严。后来我才明白,真正的帝王,不是不说错话的人,而是敢于认错的人。”
与此同时,真言塾迎来变革。教材新增第四册??《承诺》,专授“如何承接他人之言”。其中写道:“倾听不仅是接收,更是承诺。当你听见一个人的故事,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。你可以选择遗忘,但不能假装它不存在。”
然而,并非所有人都拥抱这一变化。
边境某地,一群自称“守静会”的隐修者开始散布言论:“声音太多,人心就乱。先王治世,贵在肃静。”他们焚毁真言塾课本,蛊惑村民摘下铜牌,宣称“无名之人最安全”。更有甚者,暗中收集共心器废弃零件,试图重建微型声笼。
赵铮带兵剿捕时,发现其首领竟是当年静默工程总匠的遗孤。年轻人双目赤红,嘶吼道:“你们毁了秩序!父亲造机器是为了平息纷争,让百姓不再痛苦地回忆!可你们偏要挖坟揭疤,逼人记恨!”
赵铮沉默良久,取下自己铜牌放在桌上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张牌?因为我杀过人。在静默军服役时,我亲手按下按钮,让三个村子陷入永恒沉默。后来我摘下它三年,假装自己不存在。可每晚做梦,都有孩子指着我说:‘你杀了我。’直到我把牌戴回,站上真言塾讲台,亲口说出那三座村的名字??王家屯、李家洼、孙家桥。那一刻,梦里的孩子对我笑了。”
他盯着青年:“痛苦不会因沉默消失,只会烂在心里。你们怕回忆,是因为还没学会如何记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