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八八一年八月的伦敦，晨雾尚未完全散去，阳光艰难地穿透浑浊的空气，勉强照亮了贝克街。
街角的55号，「埃利奥特和弗莱」照相馆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，映出过往行人模糊的身影。
照相馆内，奥斯卡?。。。
莱昂纳尔睁开眼时，天光已斜斜地从阁楼那扇窄小的气窗里照进来，灰蒙蒙的尘埃在光线中浮动，像无数微小的星子悬浮于空中。他缓缓坐起，铁架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，仿佛连这床也因昨夜承载了太多疲惫而筋骨酸痛。他揉了揉太阳穴，指尖触到额角一片干涸的汗渍，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??那些低语、那些颤抖的手、那些写不完的信，还有那一堆堆散落在木桌上、沾着汗水与希望的便士。
他低头看向自己掌心，指节泛白，虎口处磨出了一道浅红的压痕，那是钢笔握得太久留下的印记。他轻轻活动手指，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，像是生锈的齿轮重新咬合。窗外传来扫帚划过石板路的声音，清晨的伦敦正从梦中苏醒，而“弯镐头”酒吧外，早已站满了人。
不是客人，是昨天那些没轮上的人。
他们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，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街角，有穿补丁外套的老妇，有赤脚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，有袖口磨破的印刷工学徒，还有脸上带着淤青的码头苦力。他们沉默地站着，眼神却灼热得惊人，仿佛莱昂纳尔不是个代笔写信的年轻人，而是能打开命运之门的神使。
“我就知道他会回来。”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兵低声说，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。
“他说了明天继续写的。”旁边的女人紧了紧怀里的孩子，仿佛这句话是她今日唯一的依靠。
莱昂纳尔站在阁楼窗口，望着这一幕，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。他本只是路过此地，为躲避《良言》杂志社催稿的编辑，顺手赚点零钱，可如今，这些人竟将他当作了某种救赎。他并非圣人，也不曾想过要背负他人的苦难，可当他提笔写下那些谎言与安慰时，他竟也成了他们眼中真实的一部分。
楼下传来开门声，老吉米推开店门，看见门外的人群，愣了一下，随即苦笑摇头：“我说你们……还真是一大早就来了？”
“詹姆斯答应了的。”有人喊。
“我们等得起。”另一个声音坚定地说。
老吉米抬头望向阁楼，正好与莱昂纳尔的目光相遇。他扬了扬眉，做了个“下来吧”的手势。
莱昂纳尔深吸一口气，披上外套，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。刚一露面，人群立刻安静下来，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。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“各位，”他开口，声音略带沙哑，“我昨晚……确实答应了会继续写。”
众人松了口气，有人甚至低声念了句感谢上帝。
“但今天，我想换个方式。”他顿了顿，“两便士一封，价格不变，但我不能只按你们说的写。我要听你们说完全部的故事，再决定怎么下笔。”
人群微微骚动。
“什么意思？”那个满脸横肉的女人皱眉，“你不是代笔吗？我们付钱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？”
“不。”莱昂纳尔摇头，“如果我只是机械地记录，那这些信可能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。我要知道你们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，哪怕你们自己也没意识到。”
他指向那位女人：“你昨天让我写信给你弟弟，说姐姐很爱你，生活很好。可你眼圈发黑，手指粗糙，指甲缝里有煤灰??你不是裁缝，你是矿工的妻子，或者寡妇。你丈夫死了，对吗？”
女人脸色骤变，嘴唇微微颤抖。
“你不想让弟弟知道真相，怕他辍学回家。所以你要我编个谎言，让他安心读书。”莱昂纳尔声音放轻，“可如果你真这么爱他，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？让他知道，他的姐姐正在替全家撑起一片天？”
女人猛地低下头，肩膀微微耸动。
“我……我不能让他分心。”她哽咽道，“他在格拉斯哥读师范，全村就他一个……我不能毁了他。”
莱昂纳尔沉默片刻，点头：“好。那这封信，我会写得不一样。我会写你如何每天下井十小时，如何把工资省下一半寄给他，如何在寒夜里缝补他寄回来的旧衣。我会让他知道，他的姐姐不是软弱的人，而是比任何男人都坚强的战士。”
女人抬起头，眼中泪光闪动，最终重重地点了头。
人群静默良久，随后，一个瘦弱的青年上前一步：“那……我能写信给我父亲吗？他三年前离家去南非挖金矿，再没回来。我母亲病重，快不行了，我想让他回来见最后一面……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。”
“你知道他最后寄信是从哪个镇出的吗？”莱昂纳尔问。
“金伯利。”
“好。我会帮你写一封，不只是求他回来，而是告诉他：你母亲不是在怨恨他抛弃家庭，而是在惦记他是否吃饱穿暖，是否还记得家乡的梨花开了。她从未怪过他，只希望他活着。”
青年掩面而泣。
就这样，莱昂纳尔开始了新的一天。他不再只是一个执笔者，而成了倾听者、梳理者、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“修复者”。他用文字缝合断裂的亲情，用语言重建崩塌的信任。他写给战死士兵的母亲，不是“您的孩子英勇牺牲”，而是“您的孩子曾在战壕中为战友读诗，梦见回家种玫瑰”；他写给离家出走的妻子的丈夫，不是“求你回来”，而是“我每天仍为你温一杯牛奶，放在你常坐的桌边，就像从前一样”。
时间在墨水与纸张间悄然流逝，午后的阳光斜照进酒吧，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，也照亮桌上那堆日益增多的便士。老吉米默默送来一杯热茶和一块黑面包，放在莱昂纳尔手边，没说话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。
傍晚时分，最后一个客人离开。是个小女孩，约莫十岁，穿着明显过大、改过的裙子，手里攥着一枚擦得发亮的半便士。
“我想写信给天堂的妈妈。”她仰头看着莱昂纳尔，眼睛清澈如雨后湖水，“爸爸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，可我知道她是死了。我想告诉她，我现在会做饭了，弟弟也不再尿床了，爸爸虽然喝酒，但他晚上总会起来给我们盖被子……我不想让她担心。”
莱昂纳尔喉头一紧。他蹲下身，平视着女孩的眼睛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艾米。”
“好，艾米。我会帮你写一封信，不是寄往天堂，而是放进你妈妈生前最爱的那本书里。你把它放在她的照片旁，好吗？她会看到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