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孩用力点头，把那枚半便士轻轻放在桌上。莱昂纳尔没有拒绝，郑重收下。
待人群散尽，老吉米关上门，插上木栓，转身看着满屋狼藉与满桌信件，长叹一声：“詹姆斯，你今天写了多少封？”
“二十三封。”莱昂纳尔揉着发酸的眼睛，“其中有七封，我让他们别寄。”
“哦？”
“一位男人想写信辱骂抛弃他的妻子，我劝他别写；一对兄弟因遗产反目，都想写绝交信，我让他们面对面谈了一刻钟，最后抱头痛哭；还有一个年轻人，想写遗书跳河，我让他先写封信给十年前救过他的消防员……他写完后，说不想死了。”
老吉米怔住，许久才喃喃道：“你这不是代笔，你这是在救人命。”
莱昂纳尔苦笑：“或许吧。可我也只是个凡人，写多了，心也会累。”
“那你明天还来吗？”老吉米问。
莱昂纳尔望向窗外，夜色渐浓，远处传来汽笛声，泰晤士河上的雾气开始弥漫。他想起自己原本的身份??文豪莱昂纳尔?布莱克，以“福尔摩斯探案”系列轰动伦敦的作家，此刻却在这间破旧酒吧里，为穷人写充满谎言与温情的家书。
可奇怪的是，他从未感到如此真实。
“来。”他说，“只要他们还需要我。”
老吉米笑了，从柜台下取出一瓶未开封的威士忌：“那今晚，我请你喝一杯。不收钱，这是‘弯镐头’对‘一英镑姆斯’的敬意。”
莱昂纳尔接过酒瓶，轻叩桌面：“谢了，吉米。”
两人对饮，无需多言。
深夜，莱昂纳尔再次爬上阁楼，躺在那张铁架床上。他闭上眼，耳边仍回响着白天那些声音??哭泣的、恳求的、颤抖的、释然的。他忽然明白，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伦敦，不是议会大厦的金顶，也不是《泰晤士报》的头条，而是巷尾灯下，那些为一口面包、一句问候而挣扎的灵魂。
他翻身从行李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，翻开空白页，提笔写下：
**《底层书简：代笔人日记》**
*第一日：*
*我原以为文字只为娱乐与思想而存在，今日方知，它亦可成为穷人的拐杖、孤者的灯火、绝望者的最后一根绳索。我以两便士为价，换取他们的故事，却发现自己才是被治愈的那个。*
*当一个人愿意为你流泪讲述他母亲临终前如何攥着你的小手，你会明白，写作不仅是才华的展现，更是灵魂的回应。*
*我不再是“福尔摩斯之父”，我是艾米的信使，是矿工姐姐的代言人，是无数无名者声音的容器。*
*若文学的意义在于照亮黑暗，那么今夜，我愿做一盏最微弱、却永不熄灭的灯。*
写罢，他合上本子，吹熄油灯。月光透过气窗洒落，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痕，宛如一条通往未知的小径。
他沉入梦乡，梦中没有侦探，没有案件，只有一封封飞向远方的信，在晨风中舒展如鸟翼，穿越海峡，翻过山丘，落在某个母亲的枕边、某个儿子的课桌上、某个老兵颤抖的手心中。
第二天清晨，天还未全亮，“弯镐头”酒吧外又排起了队。
老吉米推开窗，对着下面喊：“还没开门！”
“我们知道。”人群回答，“但我们愿意等。”
楼上，莱昂纳尔已经醒来。他站在窗前，望着那些在寒风中呵着白气的身影，轻轻说了句：“来了。”
他整了整衣领，拿起钢笔，灌满墨水，走下楼梯。
门开时，阳光正好照进屋内，照亮了第一张等待的面孔。
这一天，他又写了十九封信。
其中一封，是写给诺曼?麦克劳德的??《良言》杂志的主编。信中写道：
“亲爱的诺曼：
请原谅我连续数日未交稿。我不是在拖延，而是在完成另一种写作。这里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，每一句话都承载着真实的人生。若你读到这封信，请允许我再多留几日。我无法告诉你具体原因，但请你相信，我正在写一部比‘福尔摩斯’更真实的作品。
待我归来，必补上所有连载。
你的，
莱昂纳尔?布莱克”
他将信折好，塞进信封，却没有寄出，而是放入抽屉深处。
他知道，有些信，不必寄出，也早已抵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