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瀚又拱手致谢道：“对了，还没谢谢小苏先生，上次帮了大忙。”
“哦？”苏录愣一下，才想起他说的什么事。“举手之劳而已，先生不必客气。”
“对先生来说是举手之劳，但对本县却意味着，八十名社学。。。
夜雨敲窗，檐下滴水如漏。苏录伏案未眠，手中一卷《春秋左传》翻至“郑伯克段于鄢”一节，目光却久久停驻在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六字之上。窗外风急，烛火摇曳，映得墙上人影亦随之晃动，仿佛心事难平。
他轻轻合上书册，起身踱步。院中积水成洼，倒映着半轮寒月，碎光浮动。胡大厨早睡了，厨房冷灶无烟，唯有门边那只老陶瓮还盛着昨夜接的雨水，咕咚一声，水珠坠入其中，惊破寂静。
苏录忽觉胸口闷痛，似有千钧压肺。这不是病，而是清醒带来的重负。自从院试夺魁、注册为廪生以来，四方贺帖纷至沓来，昆山学政亲笔题匾送至府上，连松江府的几位名士也遣人投书邀约讲学。可越是风光，他越觉不安。那些称颂之辞听多了，反倒像一根根细针扎进耳膜??他们赞的是文章，敬的是功名，却无人问一句：你心里真信你自己写的吗？
那日放榜之后，他曾去城南文庙祭拜孔子。香火缭绕间，他跪在蒲团上默念：“弟子所言，皆出自圣贤经义，然心中尚存疑窦，不敢欺瞒夫子。若德礼足以化民，则三代何以衰？若诚心可正天下，则乱臣贼子何其多也？”话未说完，一阵风吹灭了三支香头，青烟散尽，只剩余烬微红。他怔立良久，终是叩首离去。
回到书房，他取出乡试备考笔记，翻开一页页批注，忽然发现自己的字迹竟越来越工整、越来越规整，甚至连议论语气都趋于平稳圆融，毫无锋芒。这本该是进步，可他却感到恐惧??他在不知不觉中，正在把自己打磨成一个标准的“科举产品”，而非独立的思想者。
“难道读书至此，只为学会如何不说真话？”他低声自问。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轻叩声。
“少爷……”是胡大厨的声音，带着几分迟疑，“有个穿灰袍的人，在门口站着不肯走，说要见您一面。”
苏录皱眉：“深更半夜，何人来访？可报姓名？”
“没说名字，只说是‘同道之人’，还说……他知道您心里藏着什么问题。”
苏录心头一震。他披衣出门，推开木门，只见一人立于雨幕之下，身形清瘦，手持油纸伞，面容隐在阴影里。那人见门开，缓缓收伞，露出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??竟是当年府试监考官钟钧承！
“钟大人？”苏录惊讶，“您怎会……”
钟钧承抬手止住他的话，低声道：“我不能久留。有人盯着我。”
苏录急忙请他入内，引至偏厅。胡大厨端来热茶，退下关门。厅中只点一盏小灯，光影昏黄。
“您不是在省城任职么？”苏录压低声音，“为何深夜至此？”
钟钧承饮了一口茶，缓缓道：“正因为我在省城，才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瞒下去。”他盯着苏录，眼神锐利，“你可知道，今年院试头场题目，《道之以政》，是谁亲自拟定的？”
苏录摇头。
“是巡按御史吕同知。”钟钧承冷笑，“但他并非出于公心。此题出自他三年前遭贬时写的一篇奏疏，当时被朝廷斥为‘迂阔无用’。如今他借主考之权，暗中推行私论，意图通过考生文章，向学政衙门传递政治信号??这是在拿你们这些学子当棋子！”
苏录呼吸一滞。
钟钧承继续道：“你以为你那篇文章义理贯通、无可挑剔？不错，你是按朱子注解层层推演，合乎体制。可你知道吕同知看到你的卷子时说了什么吗？他说：‘此人虽才高，却不识时务。德礼治国之说，早已不合当今之势。’他还圈出你引用《大学》那一句，批了四个字??‘空谈误国’。”
苏录手指微微发颤。他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，却不知已在无形中触怒了权要。
“那你为何还能中案首？”钟钧承反问，“因为大宗师压下了吕同知的意见。他说：‘科举取士，首重规矩。苏录文章无瑕，若因政见不同黜落，恐寒天下士子之心。’这才保你上榜。”
苏录怔住。原来他的胜利，并非全凭实力，更有高层博弈的庇护。
“但这只是开始。”钟钧承沉声道，“吕同知不会善罢甘休。他已经向提学道递了密折，建议今后乡试命题加重‘实务策问’比重，减少经义论述。一旦施行，你们这些专攻程朱理学者，将再无优势。”
苏录沉默良久，终于开口：“所以您今夜前来，是要提醒我改变方向？”
“不。”钟钧承摇头，“我是来告诉你??你不必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