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凝视着苏录的眼睛:“你写的每一篇文章,我都仔细读过。你表面循规蹈矩,实则处处设问。你在《恭者是侮人》一文中说‘伪德之害甚于无德’,看似批小人,实则讽官场虚礼;你说‘诚者天之道’,是在质疑整个科举制度是否建立在真诚之上。这些,我都看得出来。”
苏录心头剧震,几乎站起。
“你以为没人懂你?”钟钧承苦笑,“我懂。因为我年轻时,也曾像你一样挣扎。我也曾想写出真正的心声,结果呢?三十岁那年,一篇直言吏治腐败的策论,让我从翰林待诏贬为州县佐吏,蹉跎二十年。直到学会闭嘴、藏锋、顺从,才得以重返省城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来:“所以我劝你一句:可以藏,但不要丢。你可以写符合标准的文章,但心里必须清楚什么是真相。将来若有执笔之力,莫忘今日之问。”
说完,他起身欲走。
“等等!”苏录急道,“您既然知晓内情,为何不向上谏言?以您的资历……”
钟钧承回头一笑,那笑容苍凉如秋叶:“我若直言,明日便会被参‘结交生员,干预科场’。到那时,不仅我仕途尽毁,你也难逃牵连。官场如网,动一发而全身俱震。我能做的,只有悄悄告诉你这些,让你早作准备。”
门开复闭,雨声渐远。苏录站在原地,久久不动。
次日清晨,他照常晨读,可手中的《周礼》再也无法入心。他想起钟钧承的话,想起吕同知那阴鸷的目光,想起贡院中那个手腕带火漆印的考生??或许那人也是被人胁迫传递消息?又或许,他也曾试图说出点什么,却被规则碾碎?
他放下书,提笔写下新的备考纲要:
一、精研《通鉴纲目》,掌握历代兴衰脉络;
二、熟记各朝赋税、兵制、刑律数据,备策问之需;
三、练习八股之外文体,尤其是奏疏与檄文格式;
四、暗查近年乡试中榜文章,分析背后政治倾向。
他不再只背圣贤语录,而是开始研究权力运行的逻辑。他知道,要想在未来殿试中脱颖而出,不仅要懂经书,更要懂人心;不仅要会写文章,更要会看风向。
半月后,一封来自苏州府学的公文送达苏家:应岁考优异,苏录被荐为“优等廪生”,可提前申报乡试资格,并获准进入府学藏书阁抄阅秘本。
胡大厨高兴得差点摔了饭碗:“少爷!这可是破格恩典啊!多少人熬到三十岁都没这份殊荣!”
苏录却神色平静。他知道,这或许是大宗师对他的保护性提拔,也可能是吕同知设下的另一道考验??看你能否在特权面前保持清醒。
他如期赴府学报到。藏书阁建于荷花池畔,三层飞檐,四周环廊。管理员是一位白发老儒,姓陆,曾任前朝训导,因直言获罪免官,如今守阁度日。
初次见面,老人打量他良久,忽道:“你就是昆山苏录?”
“正是晚生。”
老人点点头:“听说你文章做得好,尤其擅长引经据典。”
“略知皮毛而已。”
老人忽然冷笑:“可你会不会断章取义?会不会为了迎合考官,把孔子说成你想让他成为的样子?”
苏录一怔,随即拱手:“先生教训得是。晚生确曾为此困惑。”
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:“难得你还肯承认。”说着,领他登上二楼,打开一只铁锁木柜,“这里有几部禁书,官方不许流传,但我看你是可造之材,准你抄录,但不得外泄。”
柜中赫然是《盐铁论》《潜夫论》《封建论》等批判时政之作,更有唐代刘?对策残卷??此人曾在科场痛陈宦官专权,虽得主考激赏,却被皇帝下令除名,终身不用。
苏录双手微抖,郑重接过。
自此,他每日清晨来此抄书,午后归家整理。他发现,这些古人文集虽未明言反叛,却字字如刃,直指体制弊病。比如《盐铁论》中桑弘羊主张国家垄断经济,贤良文学则反驳:“官营则贪吏横行,民无所措手足。”这与当下朝廷加重商税、设立市舶司之举何其相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