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是些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。他们或持帖拜访,或借故游观,只为能一睹这位传奇才女的风采,若能与“忘机道人”品茗论道、求得片纸只字,更是足以在友朋间引以为傲。
静虚观主对此乐见其成,甚至特意将前院一间偏殿收拾出来,辟为茶室,备上清茶素点,供玄机与来访文士交谈。她则在一旁含笑周旋,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提及观中清苦、殿宇待修,引得不少人慷慨解囊,捐输香油。
玄机虽不喜应酬,但见来访者亦多是真心慕才而来,便也渐渐放下心防。她与文士们论诗,品画,乃至谈及西域风物、朝堂时局,亦常有惊人之语。她那融合了个人际遇的深沉感慨与超脱视角的诗风,愈发为世所重。《西行漫记》虽署名“杨澈”,但其真实作者乃鱼玄机的消息也逐渐传开,更增添了她的传奇色彩。
一时间咸宜观“云栖院”渐渐成了长安城内一个特殊雅集。
静虚观主心中暗喜,更是倾力支持。她甚至挤出银钱,为玄机刊印诗集,题名《忘机集》,收录了她近年来的诗作精华。诗集一经问世,因玄机之名与其中真切的沧桑感慨,求购者甚众,连宫中也有人寻来阅览。
这日午后,云栖院内正举办一场小规模的清谈。玄机与几位相熟的文士品茗论道,话题从近日诗文渐次延伸到儒释道三家义理,气氛融洽。
然席间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士子,此刻却忽然放下茶盏,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与不加掩饰的愤慨:
“……方才听诸位高谈阔论,皆赞忘机道人才情高妙,学生却有一言,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!”
他目光转向主位的玄机,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与执拗,“女子纵有才情,亦当知礼法大防!圣人云,女子无才便是德!即便略通文墨,也当藏于深闺,修身养性,方合妇道!如今竟在这道观之中,公然召集男子,诗文唱和,抛头露面,成何体统?此等行径,岂非玷污佛门清修之地!”
一番话如同油入沸水,席间顿时一静。
静虚观主作为主人之一,立刻沉下脸色,正欲开口。玄机却微微抬手示意,她迎向那年轻士子咄咄逼人的目光,神色平静,
“才非女子之过,无才何以明心?世间既许男子以才博名,何独禁女子以文抒怀?我以诗明志,以文会友,非为越矩,实为守心——心之所向,才之所往,这便是我的‘德’。”
年轻士子面红耳赤,强自争辩:“可《女诫》有云——”
“《女诫》教女子柔顺,却未教女子蒙昧。”玄机轻轻打断,“班昭著《汉书》,蔡琰作《胡笳》,——这些青史留名的才女,莫非在小居士眼中,都成了无德之人?”
她将茶盏轻轻放下,目光扫过满座文士,最后落回那年轻人身上。
那年轻士子在玄机的诘问下,张口结舌,额角沁出细汗。
“这位小居士!”静虚观主也适时接话,“今日雅集,乃贫道与忘机道友共同主持,邀请的皆是慕道向学之雅士,在此切磋学问,启迪智慧,正是我玄门修行本分,何来‘败坏’一说?小居士登门做客,妄逞口舌之利,污蔑主家,莫非便是圣人所教的‘礼’?”
席间另一位年长文士也捻须开口道:“贤侄此言过于偏颇了。忘机道人乃方外之士,才情见识令我辈亦深感佩服。清谈论道,何分男女?以才学相交,正是佳话。你年纪尚轻,不可妄加评判,失了礼数。”
那年轻士子被两人接连反驳其“年少”且“失礼”,顿时面红耳赤。他梗着脖子道:“道不同不相为谋!”几乎是逃也似地悻悻然拂袖而去。
一场风波,暂且平息。
雅集散去后,静虚观主来到玄机房中,语气带着些许无奈:“不想今日竟有如此莽撞的年轻后生混入席间,让道友受此无妄之扰。”
玄机神色平静,眼底却是一片清冷:“观主应对得当,玄机感激。只是,‘礼法’二字,重逾千斤,今日避得开当面诘难,他日避不开背后暗箭。”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惘然。
静虚观主默然片刻,叹道:“是啊,人言可畏,众口铄金。但道友之才,如锥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岂能因噎废食?我等行得正,坐得直,但求心安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