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日玄机信步到咸宜观的大殿,仿佛唯有在那慈悲垂目的神像前,方能寻得片刻的慰藉与答案。
玄机静静瞻仰正中那尊垂目含笑的观音玉像。佛像面容丰润,衣纹流转如云,手指轻拈杨柳枝,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甘露洒向人间。
正出神间,身旁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:“道人静观此像,神游物外,可是心有所悟?”
玄机回过神来,见是一位年约五十的妇人,身穿沉香色杭缎褙子,发间只簪一支素银如意簪,气度沉静雍容。身旁还跟着一位头发花白、面容慈祥的老嬷嬷。
玄机合十行礼:“贫道忘机,见过二位居士。夫人眼明心亮。方才见菩萨垂目之相,确实想起灵山会上那段公案——世尊拈花,百万人天皆不解其意,唯有迦叶尊者破颜一笑。”
老妇人微微一笑,介绍自己,“老身姓郑,这是秦嬷嬷。”
然后眼中微动:“道人看得真切。世尊拈花是‘示现’,迦叶微笑是‘领悟’,这一示一悟,正是以心□□。”她抬袖指向观音玉像,“你看这尊菩萨,虽未拈花,却以全副法相示人。她垂目之处,便是拈花之时;众生若有所会,又何尝不是迦叶一笑?”
玄机凝神思索,心头豁然清明:“夫人的意思是,这大殿便是灵山,此刻便是当年?”
“正是。”郑夫人微微点头,“月本常明,云散月现。道人既见月光透云,便是好消息。”
玄机闻言心头一震,轻声道:“多谢夫人指点。贫道号曰忘机,亦知当泯除机心,归于自然。然有时仍不免在文字中求道,却忘了‘道在平常’之理。”
郑夫人却摇头:“诗文虽是小道,也可映照性情。忘机之号甚好,能忘机,方能得真趣。道人笔下那些塞外风光,非胸有丘壑者不能写出。”
郑夫人继续道:“你西行漫记中记录慧明禅师讲法,慧明禅师亦曾言:‘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。’道人既已身在咸宜观,何不将此处当作道场,将往来文士视作同修?以诗为镜,以文为筏,渡人亦渡己。”
这番话如春风化雨,涤尽玄机心中最后一丝迷惘。
她起身,向郑夫人深深一揖:“多谢夫人指点迷津。玄机明白了。”
郑夫人含笑点头。
玄机又将人请到观中一处僻静厢房。两人从佛像艺术到诗文创作,从西北风物到人生际遇,郑夫人说到“当年我随外子赴任,在敦煌一住数年,沙州人物风貌,与中原大异,女子持家、经商、乃至参与社事者所在多有,才识胆魄,丝毫不让须眉。可见天地生人,赋予灵性,本无分男女。”
玄机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:“夫人曾在敦煌居住?”
“正是,”郑夫人眼中泛起回忆之色,“算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那时节,每日可见商队驼铃,响彻沙碛;石窟壁画,绚烂夺目。我等虽客居异乡,却觉心胸为之开阔。道人在《西行漫记》中描绘沙州风物,提及莫高窟壁画‘飞天衣带如云,仿佛真要破壁而去’,当真形容得妙!我当年初见,亦是这般震撼。”
玄机许久未遇如此投机的谈话,不知不觉间,初时的拘谨已悄然消散。她甚至说起早年与温庭筠修县志的往事,郑夫人听得专注,眼中时有会心之色。
日影渐斜,殿内光线转暗。郑夫人望着窗棂间透入的余晖,轻声道:“与道人一席谈,如饮醇酒。可惜天色已晚,老身该告辞了。”
玄机心生不舍:“夫人若有闲暇,欢迎常来观中走走。”
郑夫人深深看她一眼,目光温和:“道人珍重。以才情笔墨安顿自心,便是最好的修行。世间纷扰,稍远一些,反倒能看清本心。”
二人相互施礼告别,身影缓缓消失在殿外长廊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