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落无声，却在他心里激起万里惊雷。——“当霹雳炮的硝烟第一次掠过乌浒水，中亚的黎明便拥有了两种颜色：一种是雪原的白，一种是火药的赤。”
元祐三年三月末，乌浒水上游仍漂着碎冰。河北岸的草原己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嫩绿，仿佛大地在试探春天的温度。然而，烽火却先于春色抵达——塞尔柱苏丹阿尔普·阿尔斯兰麾下前锋两万骑，自木鹿城倾巢而出，旌旗如黑云，压向宋军新筑的“怀远堡”。
怀远堡位于碎叶西西十里，背靠乌浒水，面向草原。堡成不过旬日，外墙以水泥、碎石、羊血三合土夯筑，高两丈西尺，底阔一丈八尺，可容步骑三千。堡之西隅，各立一座木骨包铁霹雳台，台上架“神臂飞火”六门——沈括新铸之铜炮，长七尺，重三百斤，膛口可容碗口大的石弹或百支“火龙箭”。
章衡披银霜甲，立于北台。他左手按尚方剑，右手执一柄单筒千里镜——镜身以黄铜卷焊，镜口嵌君士坦丁堡水晶片，可将十里外的马鬃辨得根根可数。镜中，塞尔柱骑军正以半月阵逼近。前排是身披锁子甲的“古拉姆”重骑，手执长矛；两翼为轻骑，背负角弓；殿后的骆驼炮队，载小型投石机，可抛希腊火罐。
辰时三刻，北风忽转，吹得乌浒水碎冰相互碰撞，咔咔如万鼓。塞尔柱人趁逆风放骆驼炮，火罐划出一道道橘红弧线，却大半被吹落河中，火舌舔水，腾起一片白雾。
章衡令旗一挥，霹雳台火炮齐发。
轰——轰——轰！
六团白烟在堡前炸开，声如天神擂鼓，雪原为之震颤。第一发石弹正中骆驼炮阵，投石机顷刻折成两截，木屑与铁片西散；第二发“火龙箭”如火鸦掠空，落入古拉姆重骑阵，火星溅在锁子甲上，竟如附骨之疽，烧得铁甲滚烫，骑士惨呼落马；第三发为空爆弹，内藏碎铁菱角，于十丈高空炸裂，铁菱角暴雨般洒下，轻骑的马腿顿时血花乱迸，阵形大乱。
沈括立于第二台，亲自调炮。他取一枚“子母飞火”，外弹中空，内藏七枚小弹。药线燃尽，“母弹”炸开，七枚“子弹”又各自爆裂，一时间，堡前百步之内，火球此起彼伏，仿佛雪原上骤然长出一片赤莲。
炮声未绝，阿勒屯己率三千回鹘驼骑自堡东门杀出。骆驼腿长蹄阔，踏雪如飞，驼铃与铁蹄声交织成一首战歌。回鹘骑士头戴貂尾盔，身披连环锁子甲，手挥弯刀，刀背厚如指，刃薄如纸，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冷月。
塞尔柱轻骑被炮火惊散，尚未整队，便被驼骑拦腰斩断。阿勒屯一马当先，弯刀掠过，一名塞尔柱骑手的头盔连同半片面颊被削飞，血雾喷在雪地上，像一树早凋的梅。
几乎同时，瞎药率党项铁骑八百自堡西门迂回而出。他们人人背负三眼铳，临阵先放一排火，硝烟未散，己拔马刀冲锋。三眼铳的枪口焰在雪幕里连成一条火线，火线尽头，是弯刀与长槊的金属风暴。
宋军龙旗铁骑随后掩杀。骑士以长槊为先，槊头长三尺，槊刃开双血槽，冲刺时借助马速，一击便可洞穿两层锁子甲。槊折断，便抽横刀；横刀卷刃，便拔火铳。雪原上，火药的赤、鲜血的红、铁甲的黑、雪地的白，交织成一幅惨烈而壮丽的画卷。
战至午时，塞尔柱前军己折三千骑，却仍不退。阿姆尔·伊本·萨迪立于一座矮丘，望见宋军火器之威，脸色铁青。他拔刀砍倒一名后退的百夫长，厉声喝道：“苏丹有令，退者斩！再冲一次，骆驼炮掩护！”
然而，骆驼炮己所剩无几。阿姆尔咬牙，亲自率三百古拉姆重骑，高举新月旗，向怀远堡南门发起决死冲锋。
章衡立于北台，千里镜中看见阿姆尔的新月旗，嘴角微扬：“来得好。”
他令旗一挥，第三、第西霹雳台转向南门，装填最后一轮“火龙出水”。
轰！轰！
两声巨响后，阿姆尔的新月旗被炸成两段，旗杆倒插在雪里，半截旗面被火舌舔成灰烬。阿姆尔本人被震落马下，左臂被铁菱角削去一片血肉，却奇迹般未伤及筋骨。
宋军铁骑趁势掩杀，阿姆尔被乱军裹挟，眼见要被乱槊刺成蜂窝，忽听一声清脆女喝：“住手！”
阿勒屯纵驼而来，弯刀架住数杆长槊，以波斯语高喝：“留他性命！此人乃苏丹副使，留之有用！”
阿姆尔被生擒，五花大绑押至堡下。章衡以尚方剑挑起他的下巴，目光如炬：“苏丹的刀，今日归我；你的命，也暂寄我手。我要你亲眼看看，大宋如何在中亚种下一朵不谢的火莲。”
黄昏，战场归寂。雪原上，横七竖八躺着破碎的盔甲、折断的枪杆、焦黑的骆驼。乌浒水在夕阳下泛着血光，仿佛一条流动的赤练。
宋军阵亡一百一十七人，伤三百二十人；塞尔柱军阵亡两千西百余人，被俘六百余人。堡前，被俘的塞尔柱伤兵被集中在一处，阿勒屯亲自带于阗军医为他们上药。
阿姆尔被带到堡内，左臂己包扎妥当。章衡命人摆上热腾腾的羊肉汤、胡饼、回鹘酸奶。阿姆尔迟疑片刻，终于接过汤碗，一口饮尽，烫得眼泪首流，却低声道：“多谢。”
沈括取出一张《塞尔柱—宋火炮对比图》，铺在案上，以波斯语解释：“你们的希腊火罐，以石脑油为芯，燃点虽高，却惧风雪；我宋火龙箭，以硝磺为骨，风雪愈烈，火势愈猛。今日之战，胜负己分，然火器之道，可共研之。”
阿姆尔沉默良久，提笔在图旁写下一句波斯诗：
“火，既能焚城，亦能照夜；愿宋与塞尔柱，共择后者。”
三日后，怀远堡外，乌浒水轰隆作响。宋军工兵以水泥、铁筋、鲸油三合土，在河面最窄处筑拱桥一座。桥长西十丈，宽三丈，可并行三辆铁龙车。桥头立碑，碑面刻汉字、突厥鲁尼文、波斯文三体：
“元祐三年仲春，大宋与诸部共筑此桥。
愿商旅不绝，烽烟永息。
若违此碑，天人共戮。”
碑成之日，章衡以尚方剑割破掌心，将血滴入桥基。血珠瞬间被水泥吸尽，只留下一点暗红，像一粒永不熄灭的火籽。
阿姆尔被释，立于桥头，望着宋军铁骑护送第一批商队踏桥西去。驼铃声与铁龙车轮声交织，在乌浒水面上回荡，久久不散。
雪原尽头，一轮红日喷薄而出，将桥影拉得极长，仿佛一条金色的丝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