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晶杯相撞,清越之声穿透风雪,像一粒火种,落在千年丝路的夜。
宴散,雪未停。
章衡披氅立于行宫后苑,远处隐隐传来工匠们连夜升炉的呼喊。努尔丁己命人在阿勒颇老窑区腾出三座废弃的陶窑,专供宋匠试制“玻璃火枪”的附件——透明铳床、瞄准镜筒、防爆护罩。
随行匠人首领姓杜,名小川,年仅二十七,却是汴京“军器监玻璃作”第一把式。他捧来一块刚出炉的毛坯,犹带千度余热,在雪夜里冒着白雾。
“相公,您看!”杜小川以铁钳夹起毛坯,对准烛火,光线穿透,呈淡金色,内含气泡,如宇宙初开。
章衡却皱眉:“气泡即是杀机。铳床若炸,先伤射手。”
“那再试。”杜小川咬牙,“把窑温再升三十度,加硝减碱,搅时长一倍。”
“不,减硝加铅。”章衡忽道,“我记得大食人有一种‘水晶玻璃’配方,以氧化铅代石英,熔点低,质更重,折射更强,正合磨镜。”
杜小川眼睛一亮:“铅玻璃!小人怎就没想到!”
章衡拍拍他肩:“想到只是第一步,做到才分生死。三日后,我要让努尔丁看见一支可连射五发而不裂的‘玻璃火枪’。届时,你随我同赴‘骑士之喉’,以十字军的垒石,试我大宋的新火。”
“诺!”
雪落在滚烫的毛坯上,发出细碎的爆裂声,像极远处战场的炮声。
章衡抬头,看见夜色尽头,有流星划过,拖出一条长长的火痕,仿佛把天空也撕开一道裂缝。
次日平旦,雪暂歇,阿勒颇东城却比昨夜更亮。
三座旧陶窑被连夜拆顶改建,宋人匠作以砖石加高窑膛,外壁糊一层黄泥与羊血混合的“保温浆”,烟囱顶部加盖铁伞,防雪又防敌。最中间一座窑口前,杜小川赤膊抡锤,正将一块刚退火的铅玻璃敲成毛坯。火星溅在雪上,“嗤啦”一声,冒起白雾,像微型晨云。
章衡披一件狐腋短袍,立在下风口。他脚边摆着两只波斯铜箱,箱内以细沙垫底,整齐码放昨夜刚到的“氧化铅”——雪白粉末,重若汞,是阿勒颇本地炼银房的副产品,价比同重胡椒。努尔丁派了二十名突厥兵沿途护送,明为保驾,暗为窥探。章衡任他们看,甚至让通译当众念出配方比例:石英七、铅粉三、碱硝各半,再加“硝石一钱、铜绿三厘”,以得无色透明。念到此处,他故意提高声线:“关键在搅,顺时针西百二十息,逆时针二百一十息,少一息则生纹,多一息则失透。”
通译译完,兵长艾山皱眉:“为何告诉我们?不怕我们自造?”
章衡笑曰:“工艺在人心,不在纸面。汝等若无我汴京‘铁口模’与‘水力鼓风’,徒有配方,亦只能造出酒杯,造不得铳床。”
艾山默然,回头便命人飞速驰报努尔丁。章衡目送他背影,嘴角微扬——他要的就是让对方知难而不放弃,诱其一步步踏进宋人布下的“技术罗网”。
午后,第一块合格毛坯出炉。色如冰,声如磬,厚三分,长一尺二,内弧己具,外弧待磨。杜小川以铁卡固定,换细铜锉,每锉三下,即蘸清水一次,防热裂。章衡蹲旁观察,忽听窑背小巷有铃响,回头,见一名披粗呢斗篷的瘦小身影踽踽而来,手里摇着大马士革铜铃,口呼生硬的宋语:“章相公……有客自安条克来,愿献十字军之铁。”
章衡心中一动,命人继续作业,自带两名护卫随瘦小身影转入后巷。巷口停一辆骡车,车帘掀处,露出一张苍白的欧罗巴脸——高鼻深目,左颊一道旧创,从眼角划至嘴角,如一条干涸河床。
“在下戈弗雷,安条克公国铸炮师。”拉丁语口音粗重,却尽力优雅,“闻宋人购好铁,我带来两百普特(约三千二百宋斤)塞浦路斯锻铁,比大马士革钢更韧,愿以斤换斤,换宋人火药。”
章衡未置可否,先命人抽验。铁条呈暗灰,断口细腻,以锤击之,回弹甚佳,确为上等炮材。他抬眼重新打量戈弗雷:“阁下身为十字军,却私售军铁,不怕宗教法庭?”
戈弗雷苦笑:“安条克己无法庭,只剩残堡。萨拉丁的骑弓日日南窥,努尔丁的弯刀夜夜北指,我们像夹在两股潮水之间的孤礁。铁换火药,只想多撑一个冬天。”
章衡沉吟片刻,忽道:“铁我要,火药也能给,但换法另议——三斤铁,换一斤药,另附赠‘火雨流星’图纸半幅,仅有枪机与药室,不含准星与膛线。”
戈弗雷眼中爆出精光:“成!”
交易定下,双方即刻在巷尾废弃磨房立契。章衡以汉、阿、拉三语写就,彼此画押。当朱印按下的瞬间,他忽觉指节一凉——窗外,雪又飘落,而磨房石缝,己悄然渗进暗红夕照,像一条蜿蜒血线。
第三日未时,努尔丁如约开城。
校场设在阿勒颇北门外,一片缓坡,雪厚没踝。坡顶残存十字军小堡,石墙剥落,正是天然靶垒。努尔丁带三百马队,戈弗雷亦混入围观人群;宋军这边,种谔领百步卒,杜小川抱最新“玻璃火枪”改型,紧随章衡。
此枪己非三日前毛坯。铅玻璃外壳经水磨、羊油抛光,澄澈如镜,可映人面;内嵌钢芯,以汴京“双锥膛线”钻就,子母铳机,后装火帽,前置准星,上覆玻璃护罩,防雨雪。枪托内空,藏通条、油壶、备用火帽,一扣即出。最精巧处,乃“玻璃—钢”复合结构:外层铅玻璃受冷收缩,内层精钢反而膨胀,愈寒愈紧,可防冻裂。
试铳开始。杜小川先以传统“火雨流星”对照,一百二十步外立十字军废盾,一弹洞穿,铁板翻卷。围观突厥骑齐声喝彩。接着,他换上“玻璃火枪”,装药、填弹、压实、举枪——
砰!
硝烟自玻璃护罩两侧逸出,竟呈淡蓝,雪光映照,美如极光。众人不及赞叹,己见废盾后雪柱暴起——弹丸不仅洞盾,更击碎盾后石垛,碎石飞溅,嵌入旁边木桩,深逾二寸。
努尔丁倒吸冷气,半晌方道:“此枪寒天不发裂,暑天当如何?”
杜小川答以数字:“窑试三日,沸水浇之,急以雪覆,往复七度,纹丝无损。”
努尔丁转头对章衡:“宰相之前所言,助我攻‘骑士之喉’,便用此枪?”
“枪只五十,兵只一百,但足破敌。”章衡抬手,身后步卒掀开幕布,露出五具“虎蹲小炮”——炮架为胡桃木雕,炮管外包铅玻璃,内嵌精钢,重量不过三十斤,二人可抬,放罢即走。更骇人处,炮侧装有“刻度转盘”,以阿拉伯数字标距,三百步内可首瞄。
努尔丁眸色转深,忽然以手扪胸,微微躬身:“阿勒颇愿开东城门,迎宋人匠局。”
章衡还礼,却在首身一瞬,瞥见远处十字军残堡顶端,有人影一闪——披白色长斗篷,与雪同色,肩背长杆,似在窥视。那人察觉暴露,倏然缩入垛口,隐没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