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走越近。
方宜有些别扭地垂眸,不与他对视。
郑淮明同样没有说话,后退半步,为她让出一条走进病房的路。
窗外大雨倾盆,不到六点就已完全漆黑。单人病房里的气氛有些诡异,何初月沉默着坐在角落里,池秀梅半躺在床上,正和房产中介聊得热火朝天:
“最好是离这里医院近一点呀,我女儿和女婿就住这边,也方便。”
那中介约莫四五十岁,谄媚道:“是啊,您女婿看着真是年轻有为,还这么孝顺,您可真是好福气!”
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,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。她见方宜走进来,连忙招呼:“小宜,你来了?这就是我大女儿……”
病床上搁着薄薄一沓合同,方宜没有回应,径直走过去拿起来。
是一份房屋租赁合同,租期填了三年,地址上的小区位于二院附近,一室一厅。她略过千篇一律的条款,只见最下方已经签下了“池秀梅”的大名。
池秀梅讪笑道:“小宜啊,这个房子很不错的,离你近。以前隔得太远,以后妈妈还能帮你烧烧饭、照顾照顾你……”
住院这些日子,方宜工作再忙,几乎每天也都会来医院照看。加之那位医生隔三差五的关照,她赌女儿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不忍拒绝。
中介热情帮腔道:“是啊,都说母女之间,一碗汤的距离是最好的。”
偌大的病房外,雷声轰鸣。四周铺天盖地都是惨白,方宜捏着合同的指尖微微泛白,感到身后一只大手安抚地轻轻牵住她的手腕。
“方宜。”
郑淮明眉头微皱,他下了手术过来,已经错过了阻止签合同的机会。他上前半步,准备开口充当这个“坏人”。
谁知,方宜抬手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桎梏。
她没有看池秀梅,而是转向那名中介,率先冷声道:“违约金是一个月房租,我直接赔给你。”
话音一落,池秀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。
方宜捡起桌上的名片,撇了一眼,放进口袋,客气地下了逐客令:“先这样吧,我再和你联系。”
中介愣了愣,一时竟被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的气势所镇住。
“池大姐,那我先走了,你们聊。”
他连忙撕下半份合同装好,赔笑离开。
病房门合上,归于一片寂静。
池秀梅难堪地白了脸:“小宜,你这是……”
整个病房的目光都聚集在方宜身上,尤其是身后那道,如此灼热、担忧。
如果说她之前仍有犹豫,那么池秀梅今日这番举动,终于让她完全下定了决心。
方宜从手拎包内侧的夹层里,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,搁在了床头柜上,轻轻推过去:“珠城气候环境都比北川好,初月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,能时刻照顾到您……”
“十院的肝病科是全国最好的,和北川不相上下,转回去以后,会联系最好的专家给你手术。”她缓声道,“今后所有的医疗费用、护工费,都由我承担。”
说得合情合理,委婉却不容置疑。
方宜忽然意识到,自己说话的方式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竟和郑淮明越来越像了。
池秀梅看着那张银行卡,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:
“你这是要赶妈妈走?”
何初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黑脸道:“差不多得了!”
池秀梅没有搭理她,盯住方宜默然的神色,眼中瞬间猩红带泪:
“我从小把你养这么大,现在你能耐了,要拿钱打发我?你爹死的时候你才两岁,是谁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?”
她越说越激动,拳头将铁床杆砸得框框作响:“不是为了救你个没良心的,我这只耳朵会被电线杆砸聋吗?现在连上街扫垃圾,都没有人愿意要一个残疾人!”
“我可听说了,你在海城到处找人托关系,帮那个姓邓的女儿搞学校,她是你上学的老师是吧——你宁愿豁出去帮她,也不愿意伺候你亲妈!”
方宜站在病房的中央,紧攥的双手微微颤抖。
这一字一句撞在斑驳的天花板上,沉沉砸在她每一寸骨头上,压得喘不过气来……
无数遥远的回忆涌进脑海,那个台风天池秀梅将她护在怀里的冰冷,一家四口萦绕着刺鼻白酒气息的餐桌,何志华怒骂着狠抽在她身上的皮带,和厨房里盖过一切求饶哭喊的油烟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