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枢峰的夜,是凝固的墨色。风在陡峭的峰峦间尖啸,卷起细碎的冰晶,抽打在石室紧闭的门扉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,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豸在啃噬。石室之内,寒气仿佛有了实体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,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浓重的白雾,瞬间在睫毛和发梢凝结成细小的霜花。
白芷蜷缩在冰玉寒床的最里侧,单薄的素白弟子袍根本无法抵御这源自她自身、又因这寒床而倍增的酷寒。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,将自己紧紧团起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,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西肢百骸深处传来的、如同万针穿刺般的剧痛。
玄阴之气在《玄元凝冰诀》的微弱引导下,非但没有驯服,反而在她枯竭的经脉中掀起了更狂暴的反噬。冰寒不再是外界的侵袭,而是从她骨髓深处、血液之中爆发出来,仿佛要将她由内而外彻底冻结、碾碎。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浮沉,眼前阵阵发黑,唯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、坚硬的触感,是她沉沦前最后的浮木。
她死死攥着怀里的那半枚铜钱。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,带来尖锐的刺痛,却奇迹般地拉回她一丝溃散的清明。十年了,这枚边缘被得异常光滑、带着淡淡铁锈味的铜钱,是连接她与那个血色黄昏的唯一信物。也是支撑她爬过尸骸、穿越风雪,踏入这仙门绝地的唯一执念。
“变强……”破碎的、带着血腥气的音节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,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,“只有变强……才能……”才能什么?找到他?报答那推开自己的、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?还是……弄明白那个被黑虎阴影吞噬的瞬间,自己脸上为何会露出那样诡异的微笑?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,与寒毒一起啃噬着她。
“才能不辜负这条命。”她最终在心里对自己说,将所有的迷茫与痛楚都死死压了下去,只剩下近乎偏执的坚持。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留下与铜钱边缘弧度一致的、细小的月牙形凹痕——与记忆中,那个少年手腕上因紧握柴刀驱赶野狗而留下的旧痕,隐隐重合。
石门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白芷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,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痛苦的呻吟,迅速抹去脸上凝结的冰霜和因剧痛渗出的冷汗。她挣扎着想要坐起,证明自己无碍,身体却像被冻僵的木头,沉重得不听使唤。
“小师妹,你这屋子,比师尊的寒玉洞还冻人三分!”
明快清亮的声音,如同灼热的火星投入冰窖。云棠一身鹅黄劲装,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暖阳,裹挟着外面清冽却生机勃勃的空气闯了进来。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,盖子缝隙间逸散出食物温暖的香气,瞬间冲淡了石室里凝固的阴寒。
“师姐。”白芷的声音嘶哑干涩,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,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嘴角。
云棠明亮的眼睛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打了个转,又落在她紧攥着衣襟、指节发白的手上。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大步走到寒床边,放下食盒,伸手就探向白芷的额头。
那只手温热,带着练剑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感。白芷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,却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来。
“没事?”云棠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肌肤,嗤笑一声,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,一把扣住了白芷的手腕。入手那刺骨的冰凉让她脸色微变,“你这手比万年玄冰还冷,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,还敢说没事?”她指尖微动,一丝精纯而温和的赤色灵力如同探针,悄然渡入白芷的腕脉。
刹那间,云棠感受到了白芷体内那狂暴肆虐、如同失控冰河般冲撞的玄阴之气,以及枯竭脆弱、几近断裂的经脉。她英气的眉宇间凝起一丝薄怒:“《玄元凝冰诀》又反噬了?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?修行如同烹小鲜,急火只会烧焦!你这般拼命,是嫌自己命太长?”
白芷垂下眼帘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她没有辩解,也无法辩解。云棠的关切是真实的,但这关切背后,似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,让她本能地想要缩回自己的壳里。
“罢了。”云棠看着她沉默倔强的样子,叹了口气,怒意转瞬即逝,变作一丝无奈的纵容。她利落地从腰间一个绣着火焰纹样的锦囊里,取出一个比上次白瓷瓶大了许多的玉瓶。瓶身温润,隐隐透出内里丹药的赤色光华。
“喏,拿着。”她拔开瓶塞,一股浓郁醇厚、带着阳和生机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,竟将石室中沉凝的寒意都逼退了几分。她倒出一颗龙眼大小、通体赤红、表面流转着淡淡金纹的丹药,不由分说地递到白芷唇边,“‘九阳暖玉丹’,我特意从药宗慕辰师兄那儿磨来的好东西,药效比那膏强十倍不止。快服下!”
丹药触及唇瓣,一股温和的暖意便渗透进来。白芷顺从地张口,丹药入口即化,化作一道温润醇厚的暖流,顺着喉咙滑下。那暖流初时温和,随即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,带着沛然的生机,迅速流向西肢百骸。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体内那狂暴肆虐、如同万千冰针穿刺的玄阴寒气,在遇到这股暖流的瞬间,竟像是遇到了克星,又像是被安抚的凶兽,咆哮的势头骤然减弱!暖流所过之处,被寒气撕裂的经脉传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,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。深入骨髓的寒意被驱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、疲惫至极却又无比舒适的暖意。
白芷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,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囊,软软地放松下来,靠在冰冷的寒玉床头。一层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,不再是冰冷的虚汗。
“谢谢师姐。”这一次的道谢,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和虚弱。
云棠摆摆手,脸上重新绽开明艳的笑容,仿佛刚才的薄怒从未存在。她转身打开食盒,端出一碗热气腾腾、散发着浓郁肉香的灵米粥和两碟清爽的小菜。“先垫垫肚子。你这玄阴之体,本就比常人消耗大,再不吃点热乎的,真成冰雕了。”她将温热的玉勺塞进白芷手里。
食物的香气终于勾起了白芷强烈的饥饿感。她这才惊觉自己己经不知多久粒米未进。小口啜饮着鲜美滚烫的粥汤,暖意从胃里蔓延开,熨帖着冰冷的脏腑,连带着僵硬的思绪也活络了几分。
云棠坐在一旁,看着白芷小口进食,那专注而安静的样子,让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。她忽然开口,语气随意,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:“林七那小子,命倒是硬得很。”
白芷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。粥碗里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。她没有抬头,只是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药宗那边传话过来,人醒了。”云棠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,“不过那条胳膊…啧啧,慕辰师兄说,伤口残留的火毒极其霸道诡异,几乎焚尽生机。他用了‘青木回春术’才勉强吊住一口气,保住了胳膊没彻底废掉,但以后还能不能用,能用到什么程度,就看天意了。”
白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光滑的玉勺柄硌着指腹。黑石堡那惨烈的一幕瞬间冲破记忆的闸门——林震挥出那惊天一刀时,灰烬崩裂,金红火焰咆哮而出,吞噬妖物的同时,也无情地舔舐着他持刀的手臂……那皮肉焦黑碳化、滋滋作响的画面,那混合着焦糊与血腥的刺鼻气味……还有指尖触碰时,那股逆冲识海、带来无数混乱画面的狂暴炽热……
那究竟是什么力量?为何会对他自身造成如此可怕的反噬?又为何……会与她的玄阴之气产生那般剧烈的冲突与共鸣?
“师姐,”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,看向云棠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林七他……那柄断刀,宗门里的长老们……可曾看出什么端倪?”
云棠那双明媚如星子的眼睛微微眯起,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:“哦?你对他那柄破刀很感兴趣?”她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锐利地锁定白芷的脸庞,似乎想从她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什么。
白芷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避开了云棠过于首接的视线。
云棠轻哼一声,靠回椅背,指尖随意地敲击着食盒边缘:“几位长老确实查验过,那刀材质古怪,非金非石,上面残留的火毒更是闻所未闻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变得有些凝重,“不似天地生成的灵火,倒像是……”她的话音戛然而止,仿佛触及了什么禁忌,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忌惮和警惕。
“像是什么?”白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追问脱口而出。
云棠却己迅速收敛了那一丝异样,换上轻松的笑容,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:“没什么,长老们见识广博,也还在参详。倒是你,”她话锋一转,目光再次落到白芷身上,带着审视,“那天在黑石堡,你不过碰了他伤口一下,反应那般大,神魂震荡,脸色白得吓人。你们……以前认识?”她的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。
白芷握着勺子的手猛地收紧,指关节再次泛白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她该怎么说?说十年前那个瘟疫肆虐、尸骸遍野的村庄?说那个在绝望中递给她半块发霉饼干的少年?说那声将她推开、自己却被巨大黑影吞噬前的嘶吼?还是说……那半枚带着他体温和淡淡血腥味的铜钱?这些破碎的、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的画面和情感,如何能向眼前这位明媚耀眼、却又心思难测的师姐剖白?
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腾,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、近乎苍白的掩饰:“只是……只是被那火毒的力量惊到了。很……霸道。”她垂下眼,盯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粥,仿佛那上面有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花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