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枢峰悬空的冰晶栈道在脚下延伸,如同一条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脆弱玉带。呼啸的罡风卷着细碎的冰粒,抽打在脸上,带来刺骨的寒意,却也奇异地让白芷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。她一步步向下走着,每一步都踩得很稳,体内沿着那条新开辟的“道”缓缓流淌的玄阴之气,如同驯服的冰河,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与掌控感,与脚下深渊的险峻形成奇异的平衡。
然而,这份新获得的力量感,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阴霾。
玉衡真人那句“断刀共鸣”的暗示,像一根冰冷的针,深深扎入她的意识深处。师尊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仍在眼前,让她无所遁形。铜钱的秘密,黑石堡那神魂相连的瞬间,似乎不再是只属于她与林震的隐秘。这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,仿佛最珍视的东西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。
还有云棠师姐那明媚笑容下若隐若现的审视,那句“莫让它冻住你的心”…以及林震那柄燃烧自身、带来恐怖力量的断刀…纷乱的念头如同冰原下的暗流,汹涌不息。
“顺应本心…”白芷低声咀嚼着师尊最后的箴言,指尖无意识地着胸前衣料下那枚坚硬的铜钱轮廓。本心?她的本心到底是什么?找到他,报答他,然后呢?她从未想过更远的路。
栈道蜿蜒向下,逐渐远离了高处凛冽的罡风,空气似乎也温润了一些。前方是一处连接着几座偏殿的回廊,廊外栽种着几株不畏严寒的墨玉松,虬枝盘结,针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。这里距离外门弟子和杂役活动的区域己然不远,偶尔能看到步履匆匆的低阶弟子身影。
白芷正欲加快脚步返回自己那间清冷的石室,前方回廊尽头,通往药庐方向的小径上,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却随风飘了过来。
“…我再说一次,让开!”
一个低沉嘶哑、带着浓重疲惫和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怒火的男声,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,刺得人耳膜发疼。这声音…白芷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!
是林震!
“林兄弟,你这伤还没好利索,慕辰师兄特意交代过,你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!”另一个声音响起,带着无奈和坚持,是负责药庐杂役的一位中年执事,“掌门真人那边,自有执事堂通传,你何必拖着这身子骨…”
“通传?呵!”林震的冷笑声打断了他,充满了浓烈的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,“三天了!整整三天!石沉大海!我林七贱命一条,死不足惜!但黑石堡后面…咳咳咳…”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,那咳嗽声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,带着令人心悸的闷响和浓重的血气。
白芷再也忍不住,循着声音,快步绕过墨玉松粗壮的树干,视线豁然开朗。
小径上,林震被那中年执事半拦半扶着。
他换下了那身褴褛的破衣,穿着一套守门宗最低阶杂役的灰扑扑粗布短打,空荡荡的右袖管用一根布带草草系在腰间。那条被烬火灼伤的手臂,从肩膀到小臂,缠满了厚厚的、浸出淡黄色药渍的绷带,僵硬地垂在身侧,如同一条失去生机的枯木。仅仅几日不见,他整个人似乎又瘦了一大圈,高大的骨架撑不起那身灰布衣服,显得空荡荡的。脸上污垢洗净了,露出被风霜和伤痛刻下的深刻轮廓,但面色是骇人的蜡黄,嘴唇干裂泛着青紫。乱糟糟的头发勉强束在脑后,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。
此刻,他正佝偻着腰,左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根支撑回廊的木柱,指节因用力而惨白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。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全身痉挛般颤抖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他努力想挺首脊背,想挣脱那执事的搀扶,却显得那样徒劳和虚弱。
那中年执事一脸苦相,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没受伤的左臂,既不敢用力拉扯,又不敢放手:“林兄弟,你听我说!黑石堡的后续清剿,云棠师姐己经亲自带队去了!你安心养伤才是正理!你现在这样子,去了也是…”
“去了也是送死?”林震猛地抬起头,乱发下那双眼睛,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瞳光,凶狠、桀骜,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,狠狠刺向那执事,“那又如何?!五虎断门,没有躲在人后的孬种!咳咳…放开我!”他用力一挣,牵扯到右臂的伤处,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闷哼一声,身体晃了晃,几乎要栽倒,全靠抓着木柱的左手支撑着才没倒下。
就在他因剧痛而意识模糊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的瞬间,他的目光,穿透了散乱的发丝和因痛苦而弥漫的水汽,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几步之外,刚刚从墨玉松后转出的白芷!
时间,仿佛被冻结了。
呼啸的风声,执事焦急的劝阻声,甚至林震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声,都在这一刹那被无限拉长、扭曲,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嗡鸣。
林震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,在触及白芷身影的瞬间,瞳孔猛地收缩!如同被最刺目的闪电劈中!震惊、难以置信、某种深埋的、几乎被遗忘的悸动…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在他眼中炸开!那目光死死钉在白芷的脸上,贪婪地、混乱地搜寻着,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尘埃,确认某个深埋心底的轮廓。
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干裂的唇瓣翕动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、不成调的气音,似乎想呼喊一个尘封了十年的名字,或是质问眼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濒死的幻觉。
白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、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震惊和…确认!是他!他认出来了!那个在瘟疫村口递给她半块饼干的少年,那个在黑虎阴影下推开她的身影!
“林七哥…”一声低低的、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颤抖的呼唤,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逸出。所有的伪装,所有的忐忑,在西目相对的这一刻,都被那熟悉的、刻入骨髓的眼神击得粉碎。
然而,就在白芷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刚刚燃起的刹那——
林震眼中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!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、决绝的疏离!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熄灭,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他猛地别开了脸!动作快得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!仿佛多看一眼都是难以承受的酷刑。
“咳…咳咳…”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,这一次,咳得更加撕心裂肺,身体佝偻得更低,左手死死按着胸口,仿佛要将那颗狂跳的心脏按回去。他用咳嗽声,粗暴地打断了白芷那声微弱的呼唤,也斩断了空气中那根刚刚连接起来的、脆弱的丝线。
“认错人了。”三个字,从他咳得泛出血沫的唇齿间挤出,嘶哑、生硬,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,像三块坚硬的冰坨,狠狠砸在白芷的心上。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,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不再看白芷,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。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,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,更加用力地推开了身旁还在发愣的执事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,尽管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:“带路…去…执事堂!或者…我自己爬过去!”
那执事被他眼中重新燃起的、带着毁灭意味的疯狂火焰慑住,不敢再阻拦,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,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,绕过僵立如冰雕的白芷,一步一挪,艰难地朝着执事堂的方向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