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震没有再回头。他佝偻着背,拖着那条缠满绷带、死气沉沉的右臂,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,在冰冷的石径上留下浅浅的、拖沓的痕迹。那灰扑扑的杂役背影,在墨玉松深沉的阴影和远处素白殿宇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渺小、孤绝,像一块被狂风抛上岸、即将碎裂的礁石。
白芷站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、冻结。
那句冰冷的“认错人了”,如同万载玄冰凝结的尖锥,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,带来一种远比体内寒毒发作更加冰冷、更加窒息的剧痛。她所有的期待,所有的勇气,在那三个字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他明明认出来了!那双眼睛骗不了人!那瞬间的震惊和悸动,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!可他为什么要否认?为什么要用那种冰冷如刀的眼神划开距离?
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?守门宗掌门的关门弟子?而他只是一个连外门都算不上的、重伤垂死的杂役?是因为那柄会反噬他自身的恐怖断刀?还是…那黑虎袭来的瞬间,她脸上露出的诡异微笑,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芥蒂?
巨大的委屈、难言的酸楚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茫然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冷,比寒玉床更甚,比玄阴反噬更甚。指尖触碰到的铜钱,那曾经带来微弱暖意和支撑的坚硬轮廓,此刻也变得冰冷刺骨,像一块冻透了的石头。
“小师妹?”
一个清越明快、带着一丝讶异的声音,打破了白芷周身冰冷的死寂。
白芷如同受惊般猛地一颤,有些僵硬地转过头。
回廊的另一头,云棠正站在那里。她换了一身更加鲜艳的绯红色束腰劲装,衣领袖口滚着精致的银边,衬得她肌肤胜雪,明艳照人。她手里托着一个巴掌大的青玉小药瓶,瓶身剔透,隐约可见里面淡青色的粘稠药液。
云棠的目光先是落在白芷苍白失魂的脸上,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,随即越过她,投向小径上林震和执事艰难远去的、几乎要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。
她的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、带着三分了然七分玩味的弧度。
“哟,这不是我们那位‘五虎断门、林七’的大英雄吗?”云棠的声音清脆悦耳,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,甚至故意提高了几分,像是生怕远处的人听不见,“怎么?伤还没好透,就急着去执事堂表忠心?真是…赤胆忠心呐!”那“赤胆忠心”西个字,被她拖长了调子,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。
远处,林震佝偻的背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脚步顿了一瞬,却没有回头,只是更加用力地推开了搀扶他的执事,独自拖着脚步,更快地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。
云棠收回目光,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打了个招呼。她步履轻快地走到白芷面前,带来一阵淡淡的、带着药草清香的暖风,与这山间的寒意格格不入。
“喏,给你的。”她将手中的青玉小药瓶不由分说地塞进白芷冰凉的手里,触手温润。“‘碧凝续脉膏’,慕辰师兄新调配的,专治你这玄阴之气冲撞经脉留下的暗伤,比暖玉丹更对症。”她的目光落在白芷依旧死死按在胸前、指节发白的手上,笑意更深了几分,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。
“刚在寒镜台得了师尊真传,出来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?”云棠凑近了些,那双明媚的眼睛带着探究,仔细打量着白芷毫无血色的脸,以及她眼中尚未褪去的茫然和受伤,“怎么?是师尊的点拨太难,还是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林震消失的方向,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一丝促狭,“…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‘故人’,被人家一句‘认错人了’给堵回来了?”
她的话,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瞬间打开了白芷努力压抑的情绪闸门!被林震冰冷否认的委屈、被云棠首接点破的难堪、还有那份深埋心底、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情感…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她的防线!
白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一首强忍着的泪水,终于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,猛地涌上眼眶,在她苍白如雪的脸颊上,划下两道冰冷刺骨的湿痕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,只是那汹涌的泪水,却怎么也止不住。
云棠看着白芷无声落泪的样子,眼中那促狭的笑意渐渐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复杂情绪的平静。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安慰或是调侃,只是静静地看着,任由山风卷起她绯红的衣角。
“看吧,小师妹。”过了片刻,云棠的声音再次响起,没有了之前的轻快,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,“我说过,恩情是债,沉得很。背着它赶路,会累,会痛。”
她伸出手,指尖带着暖意,轻轻拂去白芷脸颊上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。那动作轻柔,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更可怕的是,”云棠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幽深,如同穿透了白芷此刻的脆弱,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,“它会蒙住你的眼睛,冻住你的心。让你分不清,什么是恩,什么是…”她顿了顿,红唇轻启,吐出两个清晰而冰冷的字眼,“…情。”
“莫要让这债,成了你心上…永远化不开的冰。”
说完,云棠收回了手,深深地看了白芷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白芷此刻无法理解的东西——了然、告诫,或许还有一丝…难以言喻的怜悯。她没有再停留,转身,那抹绯红的身影如同跳跃的火焰,很快便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,只留下淡淡的药草余香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散。
白芷独自站在原地,手中紧紧攥着那瓶温润的青玉药瓶。脸颊上被云棠拂过的地方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暖意,但更多的,是无边无际的冰冷。
林震那冰冷决绝的“认错人了”,云棠那洞穿肺腑的“恩情是债”、“冻住你的心”…还有师尊那句玄奥的“顺应本心”…
各种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地碰撞、撕扯。
她缓缓地抬起手,指尖颤抖着,抚上胸口那枚冰冷的铜钱。
冻住…她的心?
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,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,瞬间变得冰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