药庐小屋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,隔绝了云棠最后那句淬毒的冷语,也隔绝了外面世界微弱的光线和声响。浓烈的药气混杂着焦糊与血腥,沉甸甸地压在昏暗的斗室之内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伤肺腑的滞涩感。林震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呻吟,如同钝锯拉扯着紧绷的神经,是这片死寂里唯一活着的、却令人心碎的声音。
白芷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,冰冷的石墙硌着后背,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。云棠的话——“无用的眼泪”、“冰疙瘩”、“需要暖意”—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被愧疚和自厌反复蹂躏的心上。她甚至不敢去看几步之外那张简陋床铺上,那个在痛苦中辗转的身影。每一次他无意识的痛哼,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灵魂的伤口,提醒着她那个染血的微笑,提醒着她才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。
冻住了。
真的,彻底冻住了。连泪水都仿佛在眼眶里凝结成了冰晶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时,小屋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。
没有脚步声。只有一股极其清冽、仿佛带着初雪后松针气息的微凉药香,如同涓涓细流,悄然涌入这充满伤痛和焦糊气息的空间。这香气并不霸道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冲淡了滞闷的空气,带来一丝令人心神微定的凉意。
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,逆着门外廊下投来的微光,轮廓显得有些模糊。他身着药宗标志性的青碧色云纹道袍,衣料柔软垂顺,不染尘埃。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垂落额前,衬得肤色温润如玉。他手中托着一个打开的扁长玉盒,盒内铺着柔软的玄色绒布,上面静静躺着一块巴掌大小、通体莹白、内里仿佛流淌着氤氲暖雾的玉佩。那清冽的松针药香,正是从这块玉佩上散发出来。
来人正是药宗年轻一辈的翘楚,慕辰。
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屋内狼藉的景象——焦黑的墙壁地面、散落的药瓶碎片、空气中残留的狂暴火灵气息。当视线触及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素白身影时,他温润平和的眉宇间,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。随即,他的目光便稳稳地落在了床榻上昏迷不醒、伤痕累累的林震身上,眼神专注而沉静,如同深潭映月,不起波澜。
“慕辰师兄!”守在床边的一名药庐弟子如同见到了救星,连忙躬身行礼,声音带着急切和敬畏,“您来了!云棠师姐刚走,说…说请您务必看看这位林兄弟的火毒…”
慕辰微微颔首,步履轻缓地走到床前,目光落在林震那条焦黑扭曲、皮肉翻卷的右臂上。他没有立刻动手,只是静静地凝视着,温润的眼底仿佛有细微的光华流转,如同最精密的灵针,在探查着伤处深处那霸道诡异的火毒残留。片刻后,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盒,将那块散发着清冽暖香的玉佩取出。
“取冰魄寒泉水,净布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温润平和,如同山涧清泉流淌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,瞬间驱散了小屋内的几分躁郁。
弟子连忙应声照办。
慕辰并未像云棠那般雷厉风行地清创,他动作极其轻柔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伤者。他用浸透了冰寒泉水的棉布,极其小心地、一点点地润湿林震伤口周围焦结的血痂和污秽。冰冷的水珠沿着林震紧锁的眉峰、汗湿的鬓角滑落,昏迷中的他似乎因为这沁骨的凉意而获得了一丝喘息,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,粗重的呼吸也平缓了几分。
“火毒炽烈,焚经蚀脉,寻常药物难入。”慕辰一边专注地处理伤口,一边温声解释,像是在对弟子说,又像是在对这片沉寂的空间低语,“需以极寒之物先镇其暴烈,再徐徐图之。”他的指尖萦绕起一层极淡、却异常精纯柔和的青色光晕,如同初春萌发的嫩芽,带着蓬勃的生机,随着棉布的擦拭,悄然渗入伤口边缘那些被火毒侵蚀、濒临坏死的组织,小心翼翼地驱逐着残留的灼热气息,同时温和地滋养着微弱的生机。
他的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,专注而虔诚。没有云棠那种带着审视和压迫感的强势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对生命的尊重与守护。小屋内的气氛,因他的到来而奇异地沉淀下来,连林震的呼吸都似乎被这温润平和的气息所安抚,变得绵长了一些。
处理完最严重的臂伤,慕辰的目光落在林震赤裸的、布满新旧伤痕的胸膛上。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,每一道都诉说着一段艰辛的过往。当他的视线掠过林震左胸靠近心脏位置时,动作微微一顿。
那里,有一道极深的、陈旧的爪痕。疤痕边缘扭曲狰狞,显然是当年黑虎留下的致命伤之一。而在那道爪痕的末端,一个极其微小、却清晰无比的印记,如同烙印般刻在古铜色的皮肤上——一个与白芷掌心、林震手腕上如出一辙的、边缘清晰的月牙形凹痕!
慕辰温润的眼眸深处,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了然。他没有出声,只是用浸了寒泉水的棉布,更加轻柔地擦拭过那道旧疤和那枚月牙形的烙印。指尖的青色光晕流淌而过,带着无声的叹息。
做完这一切,慕辰才拿起那块温润的玉佩。玉佩入手,那清冽的松针香气似乎更浓郁了几分。他没有首接将玉佩放在林震的伤处,而是将其悬停在林震焦黑手臂上方寸许的位置。
玉佩内里流淌的氤氲暖雾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,缓缓旋转起来。一股极其精纯温和、如同春日暖阳般的阳和之气,从玉佩中弥散而出,丝丝缕缕,如同无形的暖流,无声无息地笼罩住林震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。
奇迹发生了!
玉佩散发出的阳和之气,与慕辰之前注入的、带着生机的青色灵光,以及伤口处残留的冰魄寒泉的冷意,三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。那原本如同跗骨之蛆、在焦黑皮肉下隐隐跳动、试图再次反扑的金红火星,在这股温润阳和的包裹下,竟如同被安抚的凶兽,不甘地蛰伏了下去!伤口边缘因火毒侵蚀而产生的、细微的焦裂蔓延之势,也肉眼可见地停滞了!
林震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,呼吸变得平稳悠长,仿佛陷入了真正深沉的睡眠,连那压抑的痛苦呻吟也消失了。
“好了。”慕辰收回玉佩,声音依旧平和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他转向一旁恭敬侍立的弟子,“‘玉髓生肌散’每日卯时、酉时外敷,辅以‘回春诀’温和疏导。这‘暖阳佩’…”他看了一眼手中温润的玉佩,“置于他枕畔三寸之地,不可首接接触皮肉。三日后我再来查看。”
“是!谨遵师兄吩咐!”弟子连忙躬身应下,小心翼翼地接过慕辰递来的药散和玉佩,按照指示安置。
慕辰微微颔首,收拾好玉盒,这才将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被遗忘的身影。
白芷依旧蜷缩着,双手环抱着膝盖,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,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。素白的弟子袍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一片即将融化的残雪。她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,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残酷的世界,躲开那如影随形的愧疚和冰冷。
慕辰缓步走了过去,青碧的袍角拂过地面细微的焦尘,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他在白芷身前几步处停下,没有贸然靠近,只是静静地站着。
“白师妹。”他的声音放得更轻,温润依旧,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,如同初春穿透寒冰的第一缕阳光。
白芷的身体猛地一僵,颤抖得更厉害了。她没有抬头,只是将脸埋得更深。
慕辰没有催促,也没有试图去扶她。他沉默了片刻,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块玉佩。
通体圆润无瑕,呈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暖白色,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。但细看之下,玉佩内里并非静止,而是仿佛有氤氲的、淡金色的暖雾在缓缓流淌、旋转,散发出一种恒定、温和、令人心安的热度。这热度并不灼人,却带着一种沛然的阳和生机,正是方才慕辰用来压制林震体内火毒的同源之物——另一块“暖阳佩”。
“此玉名‘暖阳’,”慕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如同玉磬轻击,在这寂静的小屋里回荡,“乃地心暖玉之精魄所凝,蕴藏一丝先天阳和之气,最能调和阴阳,温养经脉。”他托着玉佩,向白芷递近了些许,那温润的热度和清冽的松针药香更加清晰地传递过去。
“你体质至阴至寒,玄阴本源虽强,却易伤及自身根本。长此以往,经脉枯竭,道基有损。”他的目光落在白芷紧抱着膝盖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,那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,“此佩贴身佩戴,或可稍解寒气侵体之苦,助你导引玄阴之力归于正途,不再反噬己身。”
他的话语平和恳切,没有怜悯,没有探究,只有医者纯粹的关怀和对症施药的冷静分析。
那温润的热度透过空气传来,带着令人心安的气息,仿佛能驱散骨髓深处的寒意。白芷紧绷的身体,在这暖意和温润声音的包裹下,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。她埋在臂弯里的脸微微动了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