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,是那年冬天最恶毒的帮凶。
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着,刀子似的刮过破庙漏风的窗棂,发出呜呜的鬼哭。十三岁的林震蜷在角落里一堆发霉的稻草里,单薄的破麻片裹在身上,冻得牙齿咯咯作响。肚子饿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,拧着劲儿地疼。庙堂中间那堆将熄未熄的篝火,吝啬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,映照着角落里那个蜷缩得更紧的佝偻身影——老乞丐。
老乞丐咳得撕心裂肺,每一声都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活气呕出来。他那件油亮发硬、辨不出颜色的破袄,紧紧裹在身上,仿佛那就是他抵御这个寒冬的全部盔甲。林震记得,就在几个时辰前,这老头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烤红薯,塞到他手里,喉咙里嗬嗬作响:“小崽子…吃…吃了暖和…”
现在,那点带着老头体温的微末暖意早没了,只剩下胃里冰冷的硬块。林震把自己缩得更小,试图留住稻草缝隙里那点可怜的热气。他盯着老乞丐蜷缩的背影,听着那越来越微弱、间隔越来越长的咳嗽声,一种熟悉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攫住了他——就像过去无数次看着窝棚里那些熟悉的、最终变得冰冷僵硬的流浪儿一样。
“老…老东西?”林震哑着嗓子,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。
没有回应。只有风雪更猛烈地拍打着破庙的残骸。
林震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冰冷的石板冻得他膝盖生疼。他伸出手指,颤抖着,探向老乞丐露在破袄外的手腕。
冰!
那触感,比庙外的积雪还要刺骨!一丝活气都没有了!
“老东西!醒醒!别睡!”林震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恐和哭腔。他用力推搡着那僵硬冰冷的身体,像是想把他从死亡的冰窟里拽回来。
老乞丐的身体被他推得翻了过来,露出身下压着的一小片地面。那地面并非石板,而是夯实的泥土。就在他心口正下方的位置,泥土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着,微微隆起一个小包。借着篝火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,林震看到,那泥土缝里,似乎露出了一小截…暗沉沉的金属?
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。他忘了寒冷,忘了恐惧,伸出冻得通红、满是冻疮的手指,拼命去抠挖那块冰冷的泥土。指甲劈了,渗出血,混着泥土,他也浑然不觉。泥土很硬,冻得像铁板。他发了狠,用拳头去砸,用捡来的半块碎瓦去撬。
终于,一小块泥土松动,被他抠了下来。
露出了下面埋着的东西。
那是一柄刀。
更准确地说,是半柄刀。刀身从中断裂,断口参差扭曲,仿佛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拗断。剩下的半截刀身布满暗沉的锈迹和深浅不一的划痕,刀柄缠着早己腐朽发黑的皮绳,样式古朴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东西。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里,像一头蛰伏的、伤痕累累的凶兽骸骨。
就在林震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刀柄的瞬间——
嗡!
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烫感,如同烧红的烙铁,猛地从他胸口炸开!那位置,正是他心窝上方!剧痛让他差点尖叫出声!他下意识地缩手,低头看向自己破麻片下的胸膛。
没有伤口,没有火焰。
但那里,一个模糊的、边缘带着熔融感的暗红烙印,如同活物般,正从皮肤下缓缓浮现出来!烙印的形状极其怪异,像半枚扭曲的铜钱,又像半张撕裂的星图!烙铁般的剧痛正是源自于此!
剧痛稍缓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、源自骨髓深处的燥热!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冰冷的血液里点了一把火,顺着西肢百骸疯狂流窜!这股突如其来的、陌生的热流让他恐惧,却又奇异地驱散了几乎要将他冻毙的严寒。
他喘着粗气,再次看向那柄冰冷的断刀。这一次,鬼使神差地,他再次伸出手,握住了那缠着腐朽皮绳的刀柄。
冰冷的触感依旧,但那股灼烫的烙印却再次嗡鸣起来!这一次,不再是纯粹的剧痛,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!仿佛他胸口的烙印与这柄冰冷的断刀之间,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链接!断刀内部的沉寂被打破,一丝极其微弱、却带着焚尽一切意志的灼热气息,顺着刀柄,如同涓涓细流,缓缓流入他冻僵的手臂,汇入他胸口的烙印!
力量!
一种原始、狂暴、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感,在他瘦小的身体里萌芽!
林震猛地打了个激灵,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蛊惑。他死死攥紧了那冰冷的刀柄,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也抓住了一把悬在头顶、随时可能斩落的凶刃。他抬起头,看着老乞丐青白僵硬的侧脸,再看看破庙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,胸口那烙印的灼烫感与断刀传来的微弱热流交织在一起,一种混杂着绝望、愤怒和一丝病态安全感的复杂情绪,第一次在这个流浪儿的眼底燃起。
他拥有了力量,代价是胸口多了一道滚烫的枷锁,和一柄冰冷沉重的断刀。
第一次失控,毫无征兆,也源于最卑微的守护。
那是在逃离破庙后不久,林震像个幽灵般在另一座更混乱的贫民窟边缘游荡。胸口烙印的灼烫感时隐时现,断刀被他用破布裹了背在身后,沉甸甸的,提醒着他体内蛰伏的怪物。他学会了用警惕和凶狠伪装自己,像条被逼到角落的野狗。
那天傍晚,他刚从一个馊水桶里翻出半块长了绿毛的饼子,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凄厉的呜咽和几个半大孩子兴奋的嬉笑。
“打断它的腿!”
“看它还跑!”
“扒了皮烤了吃!”
林震攥着发霉的饼子,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。巷子尽头,三个比他高半头的半大少年,正用木棍和石块,围殴一只瑟瑟发抖、瘸了一条腿的杂毛流浪狗。那狗很小,瘦骨嶙峋,黄褐色的皮毛沾满了污泥和血迹,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绝望,呜咽声越来越微弱。
其中一个少年,正是贫民窟里出了名的恶霸癞头刘。他狞笑着,高高举起手里的粗木棍,朝着小狗仅剩完好的那条后腿狠狠砸下!
“住手!”
声音出口,林震自己都吓了一跳。那声音嘶哑干涩,却带着一股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戾气。
癞头刘的动作顿住,扭过头,看到是林震这个新来的小崽子,三角眼里立刻充满了不屑和暴虐:“哪来的小杂种?敢管爷爷的闲事?滚!不然连你一起烤了!”
林震没动。他看着地上那只奄奄一息、还在本能地试图用舌头舔舐伤口的小狗,胸口那股烙印的灼烫感猛地窜了起来!像是有火星溅入了油桶!老乞丐冻毙时那张青白的脸,和眼前这只濒死小狗湿漉漉的眼睛,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