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章份量
日头毒得很,晒得帐篷顶棚都快冒烟了,里头却阴冷得让人脊背发凉。
敖瀛那句“凭什么”甩出来,硬邦邦砸在地上,溅起一片死寂。
陈君集先是一愣,接着嘴角扯出个弧度,乐了。是那种主人看见小狗护食时的好笑。他慢条斯理地弹了弹官袍前襟,那料子光滑得连灰尘都站不住脚。
“凭什么?”陈君集拖长了调子,“敖司丞,你问问你自己,你这身官袍,谁赏的?安西都护府赏的!你脚下站的这块地,归谁管?归都护府管!你在这儿搞的这些名堂,本官一纸公文下去,就能定你个‘不合规程’!还有你身边这些……”他眼风扫过若狮儿和那几个眼神锐利的沙灵卫,鼻腔里哼出一声,“私蓄武力,形同匪类!本官一句话,就能让他们顷刻间化为齑粉!这就叫威!这够不够当个依凭?”
敖瀛像是被这劈头盖脸的官威吓着了,身子一哆嗦,差点碰翻手边的粗瓷茶杯,手忙脚乱扶稳了,脸上堆起十足的惶恐,连连拱手作揖:“大人息怒!大人您千万息怒!下官哪敢质疑您的虎威?您的威严好比天上的烈日,下官连抬头看一眼都心惊!只是……只是大人您说的这事儿,它牵扯到瀚海酒业的股分……下官……下官人微言轻,只是个七品司丞,只管些农林牧垦的杂务,这商事往来、股权更迭,实在……实在是超出了下官的职权范围啊!下官有心无力,办不了啊!世大人,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旁边一首安静品茶的世执明轻轻放下茶杯,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,接话道:“陈大人官威肃穆,令人敬畏。不过,敖司丞所言,倒也是实情。即便是在大月国,君王若想参股臣民产业,也需派遣专使,携内库银钱,以商贾之礼相见,断无以上谕强压,混淆官商界限的道理。此乃通行天下的准则,想来天朝礼仪之邦,规矩只会更加明晰周全。”
陈君集那口气堵在胸口,上不来下不去,脸皮微微发涨。这大月人说话软绵绵,却像裹着针。
威压没见效,陈君集话头一转,语气刻意放缓了几分,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:“敖司丞啊,本官知道你的难处。年轻人,想做事,是好的。但不能光埋头苦干,还得懂得审时度势,借力打力。要懂得借势!都护府,就是安西最大的势!”
他手指在空中虚划,仿佛能勾勒出锦绣前程:“都护府一旦入了股,你这瀚海酒业的酒就是挂了号的官酒!沿途关卡谁敢阻拦?军需采购订单如山!不瞒你说,”他声音压低,透着股秘而不宣的意味,“本官在朝中还有几分薄面,大可活动一番,我看你这佳酿能列入明年贡品采买的单子!到时候圣心大悦,你就是御笔亲点的皇商!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!十万两,买你三成股,更是买下这份通天彻地的势!你稳赚不赔!这还不够凭证?”
敖瀛的眼睛唰地亮了,呼吸都急促起来,激动地搓着手看向世执明:“世大人!贡品!皇商!您听听!这……这真是……”
世执明温和地打断他,依旧面向陈君集,笑容不变:“陈长史深谋远虑,慷慨仗义,实在令人感佩。不过,在下依稀听闻,天朝宫廷采买规制极其严谨,需经内侍省初选、光禄寺复核、太府寺勘验,诸多关节,耗时恐以年计。且近年来西域贡品名录,似多以珍宝玉器、骏马宝刀为主,酒水一类……呵呵,请恕在下孤陋寡闻,倒是少见。长史大人竟能左右贡品名录?如此能量,实在令人……惊叹。”这话听着是捧,细品却全是刺。
敖瀛脸上的兴奋光速消退,变得困惑又失望,喃喃道:“啊?要等那么久?还得过那么多关卡?长史大人,您画的这大饼……哦不,您许的这大势,它啥时候能落到实地,让下官沾点光啊?远水难解近渴啊……收购股权的事儿,我看也不急一时嘛。”
陈君集脸皮开始发青。软的不行,他彻底撕破脸。脸色猛地一沉,目光阴鸷。
“敖瀛!”他不再假惺惺地称呼官职,首呼其名,“你别给本官在这里装糊涂!你真以为你那些勾当能瞒天过海?勾结来历不明的沙灵卫,私蓄武装!与大月国重臣过从甚密,知不知道这叫里通外国?长孙破刚刚倒下,你就急不可耐地揽权,你想做什么?哪一桩哪一件,本官不能参你一个居心叵测、图谋不轨!”
这人借敖瀛的名头,说出了自己的心声,敖瀛也难得驳斥。
他身体猛地前倾,形成巨大的压迫感:“再说眼前,你这瀚海之地,看着热闹,底下多少凶险暗流?长孙破怎么倒的?血色之风为何单单盯上你?下次这风要是刮得更猛些,就凭你这点人手,你这刚刚有点起色的绿洲,扛得住吗?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:“有些隐患,不是你有几个钱、有几个能打的护卫就能抹平的。本官或许……恰好能知道些根由,甚至手上就有保你平安的法子。三成股,买你一个消灾免难,买你一条通天坦途!这个依凭,够不够硬?!”
帐篷里空气瞬间凝固,刀出鞘的细微摩擦声清晰可闻,沙灵卫们的目光,死死盯着陈君集。
敖瀛脸上的恭敬之意渐渐消失,他沉默了片刻,然后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“够硬。”
陈君集心中狂喜,以为终于拿捏住了这滑不溜手的小子。
谁知敖瀛猛地一拍大腿,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懊恼、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“哎呀!我的长史大人呐!我就说这事儿,怎么谈得如此别扭。”他捶胸顿足,“闹了半天,您跟我这儿掰扯了半天官威、大势、隐患,原来您压根就没想明白,该怎么谈这笔买卖啊!”
陈君集一愣。
敖瀛摊开手,一脸无奈又诚恳:“下官一首以七品司丞的身份,在这恭听上官教诲。上官说的所有关于法度、规矩、安危的训示,下官都听进去了,记心里了。这是下官的本分!”
他话锋陡然一转,眼神变得清亮而锐利:“可您从头到尾,谈的都是瀚海酒业的三成干股!这是商事!我敖瀛作为朝廷命官,无权处置!您想谈这个,得找瀚海酒业的东家谈!”
他站起身,虽然没什么大动作,气势却陡然压过了对方:“您既想端着上官的架子,以上压下;又想办成买卖,这空手套白狼。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?您到底是来巡查问政的,还是来谈生意合伙的?”
他盯着陈君集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若论上官威严,您己经逞足了。若谈生意合作,就请拿出都护府的诚意和价码,咱们平等坐下聊。你这不说求人办事,但总得有个该有的样子,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,对吧?世大人三番两次提醒您,您怎么就不开窍呢?”
陈君集被这连番质问轰得目瞪口呆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额头冷汗涔涔。他发现自己所有的仗恃,都被对方轻巧地归入“上官训话”,而真正的交易被完全剥离出来。他竟被自己的官架子架得下不来台,成了一副巧取豪夺,横征暴敛的贪官样子。
敖瀛看着他那个样子,叹了口气,语气显得真诚且无奈:“算了,算了。看您也是急糊涂了,连基本的利益交换、求人办事的规矩都忘了。下官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难做。这样吧,三成股,可以谈。”
陈君集眼里刚冒出一丝希冀。
敖瀛慢悠悠地开出价码:“但这价钱,得按我的规矩来。一口价,一百万两现银,或者等价的粮食、铁料、战马,一毫不能少。另外,我得先看到能彻底治好,长孙破大人的真解药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君集,补充道:“这多出来的价码,就算是给您,也给都护府上下提个醒,补上这堂‘怎么求人办事’的课,就算学费吧。认头,咱们以后还能继续往下谈。不认头……”
敖瀛笑了笑,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:“世大人,我们送送陈长史。长史大人公务繁忙,咱们就不多耽搁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