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手段。”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，“知道炉温骤降会炸膛，知道铆钉甲断人财路，知道选在五百副甲胄刚发走、人心最松的时候。”
他抬头，目光穿过浓烟，望向远处铜绿山方向。那里，一条灰线般的驿路蜿蜒在雪岭之间，昨夜似有快马扬尘。
当日下午，狼牙堡议事厅灯火彻夜。
案上摆着三件物证：
染血草鞋，鞋底纹路细辨，乃京西南路邓州“千层底”工艺；
炸裂炉膛残片，被人为锯开一道半寸深的暗槽，槽内填满湿泥，炉温骤升，先炸此处；
一封密信，昨夜由铜绿山驿卒递送，信皮无字，信笺上画着一枚铜钱，钱孔处插一柄匕首，背面八字：
“铜铆铁壁，挡我者死。”
章衡用镊子夹起密信，对着灯火照了照，纸纹里隐有水印——永兴军节度副使衙门的回纹徽。
“京西南路、永兴军、本地矿霸，三方合流。”章衡轻声归纳。
霍山一拳砸在案上：“他娘的！铜绿山才开半个月，就有人眼红！照俺说，首接锁了王举正、刘从愿，押到炉前问罪！”
章衡却摇头：“锁人容易，锁心难。他们敢放狠话，就等着我们乱阵脚。”
他提笔，在纸上写下一行字：
“明撤暗留，引蛇出洞。”
次日一早，狼牙堡外贴出告示：
——炉匠死伤惨重，主炉需重修，即日起停炉十日；
——坊州铁矿暂交永兴军接管，军资所人员分批撤回河东；
——铜绿山矿口封闭，铜铆钉作场停工待勘。
告示一出，堡内人心惶惶。匠户们围着告示窃窃私语，有人甚至开始收拾铺盖。
当夜，堡外十里，一处废弃炭窑里，三盏灯笼围着一张矮桌。
灯下三人：
邓州鞋匠冯三，早年在京西南路转运使衙门当过差；
永兴军节度副使家将刘武，左耳缺半，刀疤从眉心划到嘴角；
狼牙堡原矿霸“疤眼狼”郑奎，三年前因私炼铁被军资所夺了矿口，怀恨至今。
冯三掏出一块碎银，推给郑奎：“主家说了，再闹大点，让狼牙堡彻底熄火。”
刘武把匕首插在桌上，刀尖正对狼牙堡方向：“明日夜里，老疤带人摸进堡，把二号炉也炸了。军资所的人一撤，铜绿山还是咱们的。”
郑奎干笑两声，露出一口黄牙：“老子要的不只是铜绿山，还要章衡一条胳膊。”
他们不知道，同一时刻，狼牙堡最高处的望楼上，一名灰衣少年正伏在雪里，用千里镜把炭窑里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。少年名唤阿九，原是铜绿山矿工孤儿，被章衡收作亲随。
阿九滑下望楼，钻进堡内密室。
密室里，霍山、鲁把式、飞火营哨官李铁牛围坐在沙盘旁。沙盘上，以狼牙堡为中心，方圆十里之内，每一条山道、每一处炭窑、每一棵枯树都用小旗标得明明白白。
“蛇己出洞。”阿九低声道，“明日亥时，疤眼狼带三十人，从后山鹰嘴崖摸进来。”
霍山狞笑：“老子给他预备一口大锅。”
章衡却抬手，在沙盘鹰嘴崖下方点了点：“锅太大，蛇会惊。我们给他一口‘温水锅’。”
二月三十，亥时。
鹰嘴崖下，三十条黑影贴着山壁潜行。疤眼狼郑奎走在最前，手里拎着一桶火油。崖底，二号炉果然熄火，只剩零星火点，像野兽垂死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