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三,极夜方过,北海草原仍被冻成一块青灰色的大镜。
狼居胥山北麓,一座半埋式鲸皮大帐灯火通明。帐外风雪怒号,帐内炉火赤白,鲸脂灯与火盆交错,把三十余名将领的脸照得半明半暗。
章衡居北,玄狐大氅铺地;左手是枢密副使沈继志,手执算筹;右手是狼骑都统鲁大川,按刀而立;对面依次坐着铁勒、回鹘、女真三部可汗,以及新近归附的罗斯降将伊凡。
案上摊着一幅巨大的《北海屯垦图》——雪原为底,冰河为线,营垒、驿台、仓场、渠闸星罗棋布,像一盘尚未落子的棋。
章衡以剑鞘击案,声震炉火:“今日议一事——北府兵改!”
“改”字出口,风雪为之一顿。
沈继志起身,先陈“兵改三策”:
其一,汰老弱。八千狼骑留五千,三千铁勒骑留二千,二千回鹘骑留一千五百,一千女真骑留八百,五百倭奴、三百白奴、二百女真奴合编“雪原屯垦营”,共万人。
其二,授田宅。每兵给地五十亩,马三匹,牛一头,铁犁两张,火铳一支;每十兵配屯长一人,屯长给地一百亩,马五匹,牛两头,火铳两支。
其三,设军籍。凡屯兵,三代免徭役,子可入太学,女可入女医馆;屯兵死,田宅由长子继,无子者由女继,无子女者收为官田。
话音未落,铁勒老可汗阿勒坦颤声问:“田从何来?”
章衡以剑尖点图:“雪原之下,有两条古河道,一自狼居胥山北坡,一自贝加尔湖南岸。今冬以鲸骨铁犁破冰,明春以火药炸堤,三月渠成,六月麦熟。两河之间,可垦田三十万亩!”
兵改需契约。
鲁大川捧上一只铜匣,匣内盛着“狼牙契约”。
契约以整张白狼皮为纸,长丈二,宽三尺,皮面以石灰水褪毛,再以鲸脂磨光,坚韧如革。
契约首行,以狼血墨写:
“大宋元祐三年春,北海屯垦令。”此行列明兵改三策,字字如刀。末尾,留出三十处空白,供各部首领按指印。
章衡率先以尚方剑划掌,血珠滴落狼皮,按下一枚血印。
阿勒坦、回鹘可汗、女真首领、罗斯降将依次按印。
三十枚血印排成一条红线,如狼牙交错。契约封口,以铁汁浇缝,再覆狼血冰晶。
章衡高举契约,朗声宣告:“自此北海无兵,唯有屯兵!屯兵即农,农即兵;兵即宋,宋即兵!”
正月初五,兵改第一犁破土。垦区选在狼居胥山北坡,雪厚五尺,冰坚如铁。五千屯兵分列百队,每队五十人,前二十人执“鲸骨铁犁”,后三十人背火药桶。
铁犁长丈二,犁头以百炼钢为刃,外包鲸皮,可破冰碎雪。火药桶内装鲸脂、火硝、松炭,桶口塞狼粪丸,点燃后“砰”然炸响,冰层寸寸龟裂。犁随扎进,雪随犁翻,黑土如墨,在白雪间划出一道道笔首的线。
沈继志持算筹立于高台,每翻一犁,记一亩,每炸一沟,记一顷。日没之前,己垦地三千亩,翻土十万方。
夜寒如刀,屯兵却赤膊高歌:“铁犁破冰,宋旗插雪;一犁一兵,一兵一田!”垦田需仓场。
仓场选在贝加尔湖南岸,地势高阜,背风向阳。仓场以水泥为墙,鲸骨为梁,顶覆白熊皮,可容粮十万石。仓内设“冰窖”——掘地三丈,以冰为壁,可存肉万斤;设“火窖”——以铜管通热气,可存茶砖、盐砖、药草;设“狼窖”——以狼皮为袋,可存火铳、弹药、铁器。仓外立“屯垦碑”,碑高丈八,以星陨石凿成,碑阳刻“北海屯垦令”,碑阴刻“狼牙契约”。
碑侧悬一口铜钟,钟高七尺,以鲸骨为槌,一击之下,声传百里。钟声起,屯兵卸犁;钟声落,屯兵举铳。
正月十三,极夜最深。
垦区灯火如昼,屯兵列阵,按契约授田。
每兵五十亩,以铜铆铁券为凭,券上铸狼头,齿数五十,对应五十亩。
二月初二,龙抬头,极夜终于褪去最后一层黑幕。
狼居胥山北坡,晨风还带着刀割般的锋利,却掩不住脚下“嚓啦”一声轻响——那是冻土开裂的声音,像巨兽在梦里翻了个身。
章衡披玄狐大氅,蹲下身,五指插入土缝,掏出一块指甲大的冰渣,迎着初升的太阳照了照。
冰渣边缘己微微透明,中心却嵌着一粒青绿的麦芽。
“雪原麦浪,从这一粒开始。”他回身,身后是刚刚解冻的十万顷屯田,黑土翻卷,像一片沉睡初醒的海。
麦种来自三处:——登州船队运来的“冬硬麦”,粒小耐寒,可耐零下三十度;——河西走廊快马送来的“春旱麦”,穗长粒饱,三月即熟;——西域商队翻越葱岭背来的“雪顶麦”,秆矮根粗,大风不折。三麦合一,名曰“北海一号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