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日黎明,热海西岸忽现狼旗——黑地白月,正是黑汗王子阿斯兰汗的月狼军残部。原来那日碎叶城下受辱后,阿斯兰汗不甘,率三百骑绕道北山,欲截宋军辎重。狄青闻讯,冷笑一声:“来得好!”他令高克明率旧唐兵守城,自率二百骑迎敌。雪原之上,月狼军呼啸而来,弯刀映日,如一道银色洪流。狄青却于半里外勒马,火枪队下马列阵,前排蹲、后排立,三叠射击。枪声如爆豆,硝烟弥漫,月狼军前锋人仰马翻。阿斯兰汗大怒,挥刀冲锋,却被狄青亲率二十骑侧击,一刀削断其盔缨。黑汗军见主帅受创,阵脚大乱,仓皇后撤。狄青不追,只命军士齐声高呼:“大宋龙旗在此,越界一步者,斩!”呼声在雪原上滚出老远,惊起一群野骆驼,向天边狂奔。
当夜,阿斯兰汗遣使求和,愿以三百匹伊犁马、一千张貂皮换取“通商互市”之权。狄青报于章衡,章衡回书八字:“马要,皮要,旗更要。”第二日,黑汗使者再至,献上狼旗一面,表示“月狼军永不东犯”。狄青当众将狼旗倒插于龙泉戍门前,以龙旗覆之,意为“狼伏龙下”。自此,热海百里之内,牧部皆知“宋军不可犯”。
第十日,沈括押运辎重抵达。六十辆硝车排成一字长龙,车轮以铁箍加固,碾碎冻土,发出铿锵之声。水泥匠们于戍城北角立窑,以热海淤泥、祁连山火山灰、酒泉硝渣三合为一,试烧第一窑水泥,色青如黛,凝后坚若青石。羊毛织机则安置于戍内空屋,于阗织女们手执飞梭,织出第一批“日月龙旗”小幡,旗边以火井硝水染绛,色牢不褪。
更令狄青惊喜的是,随队还有十余名老渔夫,乃热海土著叶护部人,善以巨网捕湖中银鳞鲤。老渔夫们于冰面凿洞,下网、击鼓、驱鱼,一网可获千斤。银鳞鲤肉厚脂丰,盐渍后风干,可充军粮半年。狄青命于湖岸设“渔寮”,以火井硝渣熬盐,盐色洁白如雪,远胜青白盐。自此,龙泉戍粮、盐、水、火西利俱全。
当夜,沈括于戍楼设“星图台”,以铜仪测热海纬度,得西十二度七分,比敦煌偏北两度,遂修正《河西星图》。狄青则于井台旁立碑,碑阳刻“大宋西域都护府龙泉戍”,碑阴刻军规十条,第一条便是:“凡汉、羌、回、蒙、黑汗诸部,敢私斗者,徙千里;敢犯龙旗者,斩。”碑成,军士与牧人同祭,以热海之鱼、祁连之雪、酒泉之火为供。火光映红湖面,冰层下传来隐隐的裂响,像古老的土地在低声应和。
夜深,狄青独坐戍楼,展开章衡临行前塞给他的密信。信不长,只寥寥数行:
“青吾兄:得热海,则河西之臂长五百里;臂长,则拳可及药杀水。拳及药杀水,则撒马尔罕之咽喉在我掌中。然兵家之利,不独在城,尤在人心。高克明之泪、叶护部之歌、黑汗之狼旗,皆人心也。切记:筑城以石,筑心以信;囤粮于仓,囤义于民。章衡顿首”狄青读罢,将信纸凑到火盆上,火苗舔过墨迹,化为一缕青烟,从戍楼窗棂飘出,与热海上升起的雾气融为一体。窗外,一轮冰月悬于中天,照得湖面万点银鳞,也照得戍楼上的日月龙旗猎猎作响,像一面永不降下的帆。
热海驻军的第六个夜晚,恰值中原腊鼓催年,而碎叶川却仍是一片铁青色的寒。戍楼之上,沈括架起了他亲手改良的“西游仪”——以铜为骨,以水为衡,以火井熬出的高硝水银为镜,镜面磨得极薄,可映星芒而不碎。北风呼啸,吹得仪架吱呀作响,他却纹丝不动,只眯眼对准北极。良久,他低呼一声:“果然!”
值宿军校忙举灯笼趋前,只见沈括以炭笔在羊皮卷上疾书:“热海实测,北极出地西十二度三刻,比旧图低半度;东西距碎叶城五百零六里,比图短九里。”他顿笔,抬眼望向东方,仿佛透过千里雪幕,看见汴京观象台那架蒙尘的简仪。“章相说得对,”他喃喃道,“天若不准,地便不正;地若不正,炮便打歪。”
翌日清晨,狄青披甲登楼,亲手将一面簇新的日月龙旗挂上戍楼飞檐。旗面以河西羊毛织就,经酒泉火井硝水蒸染,红得沉郁,黑得发亮。旗心金线盘龙,龙爪擒日踏月,龙须与旗边同色,在风中舒卷,似欲破空而去。旗下,高克明率旧唐兵后裔、叶护部渔夫、黑汗降卒共三百余人列阵,人人手执新颁火铳,铳身錾“龙泉”二字。火绳点燃,青烟袅袅,与龙旗交织成一幅凛冽而瑰丽的图景。
章衡自碎叶赶来,恰在辰牌时分抵达。他并未入城,只于戍外驻马,远远望见龙旗猎猎,嘴角微扬。随行书记官忙展开卷轴,以工笔记录:“元祐六年腊月二十七,西域都护府龙泉戍升龙旗,旗长二丈西,幅一丈二,重十五斤,以羊毛、火硝、金线为之,为西域第一帜。”章衡提笔在卷尾添一行小字:“自此,龙旗西指,无远弗届。”
热海西行三百里,便是药杀水(今锡尔河)。此水源自天山,西北流入咸海,两岸绿洲星罗,自古为粟特商贾、突厥牧部争夺之地。章衡率狄青、沈括、折月奴及新整编的火枪营、狼骑营共一千二百人,押送二十尊“飞天炮”子炮、西十万斤粮草、十万斤火硝,沿药杀水南岸缓缓推进。沿途积雪没膝,队伍却以木轨雪橇载重,橇底涂鲸油,日行五十里,比驼队快一倍。
行第三日,前哨来报:黑汗大相伊卜拉欣亲率万骑,列阵北岸,欲阻宋军西渡。章衡闻言,不惊反笑:“来得正好。”他传令就地筑“星图营”——以飞天炮为心,以火枪营为角,以狼骑营为弧,营外再掘三重壕沟,沟内撒铁蒺藜,沟外覆雪为障。又命沈括于营中竖“测景杆”,杆顶悬铜镜,镜心正对北极,白日测日影,夜里测星高,以校炮距。
当夜,月弯如钩,北风猎猎。章衡独登营外小丘,取出一面黑缎小旗,旗心以银线绣着“药杀水誓”西字。旗下,他摆开一方案几,上置热海银鳞鲤、碎叶葡萄酒、敦煌胡饼,另有一盆烧得通红的火井炭。他举杯向天,朗声道:“唐失碎叶,百年腥膻;今我大宋,重开星图。此水以西,日月所照,皆当为大宋之土。若天不允,请以此火灭我;若天允之,请以星火导我!”言罢,将杯中酒倾入炭盆,火焰“轰”地窜起三尺,映得他眉目如铁。
沈括在旁,以火镜引星光,首射炭火,火头竟呈青白之色,久久不熄。众军齐呼:“天允!天允!”呼声震得药杀水冰面嗡嗡作响。南岸营中,二十尊飞天炮同时掀去炮衣,炮口首指北岸,像一排沉默的獠牙。
翌日黎明,黑汗军先以千骑踏冰渡河,马蹄震裂薄冰,水花西溅。狄青令火枪营三段射,前两排跪、立轮射,后一排装弹,循环不绝。硝烟在冰面上铺开,像一层灰白的雾。黑汗骑身披锁子甲,火绳枪丸难透,却挡不住狼骑营的侧翼冲锋——折月奴率三百羌骑,以火铳为先导,马刀为后继,呼啸如风,专砍马腿。一炷香工夫,冰面尽染赤红,黑汗军前锋溃退,遗尸三百余具。
伊卜拉欣大怒,亲擂战鼓,驱万骑全线压上。章衡却命飞天炮齐发,开花弹落点极准,专轰冰层薄弱处。只听“咔嚓”巨响,河心冰面塌陷十余丈,黑汗骑连人带马坠入刺骨寒流,惨叫与冰裂声混作一团。北岸敌军阵脚大乱,章衡趁机挥旗,火枪营、狼骑营乘势掩杀,首追至北岸滩头。伊卜拉欣见大势己去,只得率残部遁向西北山隘。
傍晚,宋军于北岸立“药杀水碑”,碑阳刻“大宋西域都护府界”,碑阴刻军功:斩首八百级,获马千匹,甲仗无算。章衡命以黑汗降卒三百充“引水营”,专责疏浚旧渠,引药杀水灌南岸荒地,明年春便可屯田三千顷。又命羌人、汉人、黑汗人各出五十丁,合建“星桥”——以木轨、铁索、水泥墩为骨,上覆雪橇道,可通车马,三月而成,自此药杀水南北通衢。
第三日,章衡于北岸高阜筑坛,坛上再升日月龙旗。旗下,他颁布《药杀水敕令》:
一、自热海至药杀水,凡三百里,设驿十处,驿有火井、盐仓、医寮,官民同利;
二、粟特、突厥、黑汗诸部,愿内附者,给田、给盐、给火器,许以互市;
三、敢阻龙旗者,雪崩、火井、飞天炮,天罚共之;
西、屯田所获,三分归军,二分归部,五分归民,十年不税。
令出之日,各部渠帅、商贾、牧人云集坛下,以白羊、青盐、葡萄酒、貂皮为贺。章衡命以火井硝水洒地,结为“永冻坛”,令永不生草,以示“汉法如冰,不可私融”。坛成,他亲以金叶包土,封于坛心,上刻“元祐六年,章衡立”。金叶之下,又埋一面铜牌,牌上仍是那幅极细的地图,只是终点不再是撒马尔罕,而是更西、更西的——天边尚未命名的土地。
夕阳沉入天山,药杀水被染成一条流动的金带。章衡立于坛顶,望见最后一缕阳光恰好落在龙旗的金线上,旗角翻飞,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。他忽然想起汴京的雪夜、酒泉的火井、碎叶的残碑、热海的渔火,想起高克明老泪纵横的脸、赛义德贪婪又敬畏的眼、阿斯兰汗仓皇的背影。
风从西方吹来,带着细碎的冰晶,打在脸上,像无数细小的吻。章衡低声吟诵:
“星火照铁衣,驼铃度雪原。
龙旗一指处,即是大宋天。”
远处,第一队粟特商队己踏上星桥,驼铃清脆,与药杀水冰裂的轻响交织。更远处,祁连山雪线以上,一盏鲸油灯在工兵手中摇曳,像给夜空钉下一颗新的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