试机进入第二刻,蒸汽机的节奏渐渐稳定。铜制飞轮在铁链带动下“哐当哐当”旋转,像一只苏醒的巨兽。井水被抽到十丈高的木槽里,再沿着竹管倾泻而下,激起一片雪白水雾。
巴克提亚尔带着两个年轻匠人,猫腰钻进暗渠检修口。渠内幽暗,只点着一盏鲸油灯,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壁画上的古波斯祭司。
“慢些!”巴克提亚尔忽然低声喝止。他蹲下身,手指抚过渠壁,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裂缝,裂缝里渗出的不是水,而是细细一缕黑油。
“是昨夜的新裂。”一个年轻匠人说,“昨夜机火太猛,渠壁受热不均。”
巴克提亚尔沉吟片刻,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锤,轻轻敲了敲裂缝周围,声音清脆,却带着一丝不祥的空洞。
“得用水泥。”他喃喃,“宋人带来的那种白水泥,拌上碎羊骨,可撑三年。”
他钻出暗渠,正看见章衡站在井边,与一名回鹘老者交谈。老者名叫阙特勤,是回鹘商队的头领,年轻时曾随祖父到过汴京,会说几句生硬的汉语。
“宰相,”阙特勤用夹杂回鹘腔的汉语道,“我年轻时在开封,吃过一种用桂花做的糕,甜得像天山雪水。如今我带来一千匹伊犁马,想换一百杆火枪,再换一匹马背那么多的桂花糕,可否?”
章衡大笑:“一百杆火枪好说,桂花糕却难。我随身只带了三匣,昨夜己分了两匣给受伤的士卒。剩下一匣,你若不嫌少,便拿去。”
阙特勤抚胸行礼:“一匣也够了。我带回碎叶城,让可汗尝尝宋国的甜。”
午后,西风愈烈。瞭望台上的哨兵忽然吹起悠长的号角——“呜——”
远处沙丘上,出现了一线黑影,像一条蜿蜒的黑蛇。蛇头是一面巨大的狼旗,旗上绣着塞尔柱双头鹰。
章衡眯起眼,数了数旗帜的数量:“三百骑,轻弓,无重甲。是来试探的。”
他转向沈括:“存中,你带十名火枪兵,去东南沙丘埋伏。听我号角,再射。”
沈括领命而去。
巴克提亚尔却皱眉:“宰相,蒸汽机尚不稳,若此时交战……”
章衡摇头:“不为战,只为吓。桑贾尔若见我们能在战阵前仍从容试机,便会知这机是毁不得的。”
他顿了顿,又用波斯语向卡维道:“继续加煤,让烟囱再高些。”
卡维咧嘴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:“再高些,便能把狼旗熏黑了!”
夕阳西下,蒸汽机的飞轮仍在旋转,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。井水被抽上来,沿着新开的支渠流向麦田。麦苗尚青,却在水雾中轻轻摇曳,像一片低伏的绿浪。
章衡站在渠边,俯身掬一捧水。水清澈,带着地下深处的凉意。
他忽然想起三年前,在汴京的崇政殿,仁宗皇帝问他:“章卿,西域风沙大,卿以何物镇之?”
他答:“以水火镇之。水滋其田,火耀其夜,则民心自定。”
如今,水与火真的在呼罗珊的腹地里握手言和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是沈括回来了,手里拎着一只血淋淋的狼耳。
“射杀三人,余者遁去。”沈括轻描淡写地说,仿佛只是打落了三片树叶。
章衡却问:“我们的士卒可有伤?”
“无一人受伤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章衡点头,目光仍落在水面上,“今日试机,可记一功。明日,让巴克提亚尔带着匠人去修那道裂缝。后天,再请阙特勤吃桂花糕。”
水声潺潺,像一首永不完结的长歌。
夜幕彻底降临,蒸汽机的火光成了绿洲上唯一的星。宋军士卒围坐在机旁,烤着羊肉,喝着回鹘人带来的马乳酒。波斯匠人则弹起了塔尔琴,琴声悠扬,像是从地下暗渠里渗出的古老回声。
章衡独自站在瞭望台上,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。糕己干硬,甜味却仍在舌尖徘徊。
他望着北方——那里是尼沙普尔,是桑贾尔的大营,是更远的巴格达,是更更远的君士坦丁堡。
“水脉通了,血脉才会通。”他低声对自己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