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,他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,转身走下高台。
明日,还有西百里暗渠要挖,还有三千突厥铁骑要会,还有一千匹伊犁马要交割。
而此刻,马鲁绿洲的井水仍在地下汩汩流淌,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绸之路,把大宋的晨钟,一首送到撒马尔罕的晚祷里去。
正午的呼罗珊,太阳悬在无云的天空,像一面被反复捶打过的铜镜,把光与热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马鲁绿洲。蒸汽机仍在轰鸣,但声音比清晨多了一种疲倦的嘶哑——那是金属连续膨胀后的喘息。飞轮每转一圈,带动的水泵便发出“咚——咚——”的低响,像一位老更夫敲着更鼓,提醒人们:时间正在流走,而沙漠不会原谅任何浪费。
章衡脱去了早晨那件青灰氅衣,只穿一件月白短袍,腰间束一条回鹘人送的织金带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进领口,他却浑然不觉。此刻,他正蹲在锅炉旁,与巴克提亚尔、沈括、卡维西人围着一张铺开的羊皮图纸,图纸上用炭条画着弯弯曲曲的暗渠与纵横交错的蒸汽管,像一幅被风刮乱的星图。
“裂缝还在渗水。”巴克提亚尔用指甲在图纸上划出一道粗线,“昨夜加了两道铜箍,但暗渠北壁的土质太松,再撑三日,必崩。”
沈括推了推鼻梁上的铜框小镜:“若崩,水会倒灌,蒸汽机立成废铁。唯今之计,只有把这段暗渠改线,绕到北坡的岩层下。”
“岩层下是硬石膏,凿不动。”卡维摇头,“我爷爷当年挖井,碰到石膏就绕,绕了半年才通水。”
章衡没有立即回答。他伸手捧起一把从裂缝里渗出的黑水,放在鼻尖嗅了嗅,又伸舌尖轻舔。水微苦,带一点硝石涩味。
“含硝。”他抬头,“把裂缝再凿开两寸,让硝水先流出来,沉淀一夜,可得火硝二十斤。火硝加石膏,可制速凝水泥。三日内,裂缝自合。”
巴克提亚尔愣住:“用硝水补裂缝?这……闻所未闻。”
“宋国《武经总要》里写过,火药库的墙缝,就是用硝水调灰浆补的。”章衡笑了笑,“补墙与补渠,道理一样。”
波斯老匠人沉默片刻,忽然右手抚胸,深深鞠了一躬:“宰相若真能三日补渠,我巴克提亚尔便三日不眠,誓死相随。”
章衡扶起他,转头对沈括道:“存中,你带人去北坡开新井,取石膏。卡维,你领二十名回鹘壮丁,把裂缝再凿两寸。记住,只凿两寸,不可多一分,也不可少一分。”
两人领命而去。章衡这才首起身,望向远处——那里,阙特勤的商队正在卸马,一千匹伊犁马被拴在枣椰树下,马鼻喷出的白气与蒸汽机的白雾混在一起,竟分不清哪是生灵,哪是铁兽。未时三刻,塞尔柱使者到了。
来的是桑贾尔麾下最年轻的红袍埃米尔——塔居丁·伊尔迪里姆,年方二十七,却己随苏丹大小七十余战。他骑着一匹黑得像夜空的阿拉伯马,马鞍上悬着一把弯月刀,刀鞘镶着绿松石与金丝。最令人侧目的,是他背后还背着一张乌德琴,琴柄用鲸骨雕成,雕工竟带着几分宋国韵味。
章衡在帐外迎他。两人隔着三步站定,各自抚胸行礼。
塔居丁先开口,一口波斯语流利得像丝绸滑过水面:“宰相阁下,我奉苏丹之命,来问三件事。第一,宋人为何在我呼罗珊腹地掘火井?第二,那架喷火吐雾的铁兽,可是妖器?第三,若三日内不拆,我突厥铁骑三千,将踏平绿洲。”
他说得客气,声音却冷得像未出鞘的刀。
章衡微笑,用波斯语回答:“埃米尔阁下,我来也答三件事。第一,宋人掘的不是火井,是水井,只是用火助水,让井水自己爬上来。第二,那铁兽不是妖器,是‘水火既济’之术,乃宋国《易经》之道。第三,若突厥铁骑真要踏平绿洲,请先问问这片绿洲答不答应。”
他侧身,让出一条路。塔居丁顺着他目光望去——
只见蒸汽机旁,二十名宋军火铳兵排成一列,枪尖上挑着雪白的棉甲,甲上用朱砂画着太极图;再往后,百余名波斯匠人赤着上身,手持铁锤、铜钎,锤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;更远处,回鹘壮丁正把一袋袋火硝倒进木槽,硝石遇风,扬起细碎的白尘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塔居丁眯起眼,忽然笑了:“宰相可知,我除了杀人,还会作诗?”
章衡拱手:“愿闻其详。”
塔居丁翻身下马,解下乌德琴,指尖轻拨,一串音符像泉水跃出石缝。他唱的是波斯古诗,经他一改,竟成了汉地《蒹葭》的调子——
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”
歌声清越,压过了蒸汽机的轰鸣。宋军士卒听不懂词,却被那旋律里的苍凉打动,不自觉地放下火铳;波斯匠人停下锤击;连马背上的回鹘人也屏住了呼吸。
一曲终了,塔居丁收琴,朗声道:“宰相,若三日后我突厥铁骑来此,你能以同样的琴声答我,我便退兵三十里,如何?”
章衡沉吟片刻,忽然伸手:“借琴一用。”
塔居丁递过乌德琴。章衡调弦,指尖轻挑,竟奏出《阳关三叠》的起调,却又在第三叠处,融入了波斯商队的驼铃节拍。两种截然不同的音律,在他指下像两条河流交汇,最终归于一片澄明。
塔居丁愣住,良久,抚胸再礼:“宰相不仅知水火,还知音律。三日之期,自当再会。”
他翻身上马,黑骏长嘶一声,绝尘而去。
傍晚,北坡的岩层被夕阳镀成血色。沈括带着二十名宋军士卒,用火药炸开一道岩缝,取出大块透明石膏。石膏被捣碎、过筛,与火硝水调和,竟成了乳白色的浆液,像新磨的豆浆,却散发着淡淡硝烟味。
卡维带着回鹘壮丁,把裂缝凿成一条整齐的沟槽。沟槽里,石膏浆液缓缓灌入,遇风即凝,像一条乳白的小蛇,把暗渠的伤口一点点缝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