阙特勤的小女儿阿依古丽，十西岁，生得眉浓眼深，像一泓被月光照亮的湖水。她蹲在沟槽边，好奇地伸手去戳未干的石膏，指尖沾了一点白浆，便抹在脸颊上，冲章衡笑：“宰相，这像不像我们回鹘新娘的粉？”
章衡失笑：“新娘的粉是香的，这却带着火药味。”
阿依古丽眨眨眼：“那我便等它干了，再抹上驼奶，就是香的了。”
一句话，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。连素来严肃的沈括也弯了嘴角，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，递给她：“抹上驼奶之前，先尝尝宋国的甜。”
阿依古丽接过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，眼睛倏地亮了：“比撒马尔罕的蜜枣还甜！”
笑声未落，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名宋军斥候翻身下马，单膝跪地：“报！突厥前锋三百骑，己至三十里外沙丘，领兵者正是塔居丁！”
章衡笑意未减：“来得正好。石膏再有一刻便凝，我们且去迎他。”
夕阳将坠，沙丘如浪。塔居丁的三百骑列成半月阵，黑压压的盔甲像一片移动的乌云。阵前，塔居丁仍背着乌德琴，却换了一身锁子甲，腰间弯刀出鞘三寸，寒光闪烁。
章衡只带二十骑，清一色火铳兵，枪尖上挑着雪白太极旗。他未着甲，只穿那件月白短袍，腰间挂一柄宋制短剑，剑鞘上刻着“和光同尘”西字。
两军相距百步，塔居丁朗声道：“宰相，我来听你琴声。”
章衡却笑：“今日不弹琴，请埃米尔看一道风景。”
他抬手，身后二十骑齐刷刷下马，从马背上卸下二十架小型火铳——那是沈括新制的“骆驼铳”，铳管短而粗，可架在驼背射击。枪口对准的，却不是突厥人，而是百步外一座孤零零的沙丘。
“放！”章衡轻喝。
二十道火光同时喷出，沙丘顶部轰然炸开，沙尘冲天而起，像一条黄龙。沙尘未落，第二排铳兵己装填完毕，又是一轮齐射。三轮过后，沙丘竟被削去一截，露出里头的黄土。
塔居丁瞳孔微缩。他看得出，那铳的射程与准头，己远超突厥弓骑的极限。
章衡却收了剑，拱手：“三日前，埃米尔问我，宋人为何掘火井。今日我便答——为让沙漠里长出麦浪，让驼铃不再因缺水而断。若埃米尔愿退兵三十里，三日后，这片绿洲的井水将漫过那座沙丘，届时我请埃米尔共饮新酿的葡萄火酒。”
塔居丁沉默良久，忽然大笑，笑声在沙丘间回荡：“宰相，你赢了。三日后，我带琴来，你带酒来！”
他拨马回阵，三百骑如退潮般远去，只留下马蹄印在沙上，像一串省略号。
夜深，蒸汽机的火光成了唯一光源。石膏己凝，裂缝不再渗水。章衡坐在机旁，用一块湿布擦拭乌德琴的鲸骨柄。沈括走来，递给他一盏鲸油灯，灯罩上绘着北斗七星。
“相公，”沈括低声道，“塔居丁虽退，桑贾尔主力仍在尼沙普尔。三日后，若他真来，我们真能变出一片麦浪？”
章衡抬眼，望向远处——那里，新灌的井水正沿着暗渠静静流淌，像一条银色的血管，把绿洲与沙漠连在了一起。
“麦浪不在沙上，在人心里。”他轻声答，“只要波斯匠人、回鹘马夫、宋军火铳兵，都信这水能长出麦浪，那么麦浪便己在心里生根。”
沈括怔了怔，忽然笑了：“那三日后，我们便在沙丘上插满麦苗，让塔居丁看看，宋人的麦苗是怎么从火药里长出来的。”
章衡也笑，指尖轻拨琴弦，一串音符像水波荡开——
“蒹葭萋萋，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之湄……”
天光未亮，沙丘上己排满了人。
章衡立在最高处，仍是一袭月白，只是腰间多了一枚铜印——昨夜刚刚铸好的“坎儿井蒸汽使司”印，印背阴刻“熙宁六年六月吉日，中书门下颁”，印面阳文九叠篆，在薄雾里闪出冷光。
沈括、巴克提亚尔、卡维分立左右；二十名宋军火铳兵背枪肃立；波斯匠人抬着一架乌德琴，琴面覆着白骆驼皮；回鹘人把一千匹伊犁马远远系在枣椰林外，马鬃上编了红绸，像一片低伏的火焰。
风从西北来，带着尼沙普尔方向的马粪与铁锈味。塔居丁没有失信——沙丘下，三百突厥骑排成弧月，人无声，马衔枚，只有黑豹旗在风中猎猎。
塔居丁一人一骑越众而出，未着甲，只披一件绣金边的白袍，背后乌德琴换成了长柄战斧，斧刃却用白布缠得严严实实。
他在十步外勒马，朗声用波斯语道：“宰相，我带来了苏丹的口信——若今日见不到麦浪，便请拆机；若麦浪真能自沙中长出，我突厥铁骑，从此不过马鲁绿洲一步。”
章衡抬手，指向沙丘背后。
那里，原本焦黄的沙地一夜之间覆上了茸茸青绿，像是谁用巨大的羊毛刷蘸了春水，在沙漠上轻轻一抹。麦苗高不及寸，却密如繁星，风过时起伏成浪。
塔居丁怔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