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马比他先反应过来,长嘶一声,前蹄高高扬起,几乎把他掀翻。突厥阵中一阵低低的骚动。
沈括走上前,声音不高,却用突厥语清清楚楚传遍全场:
“三日前,我们用二十斤火硝、三百斤石膏、六千石井水,在沙下三寸处凝出一条暗渠。水脉一夜浸润,麦种一夜萌芽。这不是神迹,是算学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,展开——那是一幅用炭笔绘制的纵剖图:最上层是沙,第二层是石膏与硝石混合的“速凝壳”,第三层是竹管暗渠,最底层是汩汩清水。
“此图可复制于任何沙漠,只要人力、火药、算学三者齐备。”
塔居丁翻身下马,单膝跪地,捧起一把带土的麦苗,指尖微微发抖。
“宰相,”他声音沙哑,“我愿以突厥古礼,与宋人结为‘水与火之盟’。自今而后,塞尔柱商队过马鲁,税减三成;宋人商队过呼罗珊,突厥护送百里。”
章衡双手扶起他:“盟约不在税,而在心。若今日起,马鲁绿洲的水渠能向西再延三十里,三年后,这里便不是绿洲,而是一座城——一座名叫‘宋波’的城。”
当日下午,日影西斜,沙丘下立起一块新碑。
碑由整块青石雕成,高一丈二尺,宽六尺,碑额双龙盘绕,碑座刻龟趺,形制纯然大宋。
正面汉字,沈括手书:
“宋波城记
大宋熙宁六年六月庚申,中书门下平章军国重事章衡、波斯匠首巴克提亚尔、回鹘商领阙特勤,会盟于马鲁沙丘。凿井得泉,凝火成渠,一夕而麦浪生。
乃议建城,东西七里,南北五里,中为十字市,西隅设坊。宋人掌火器、水利;波斯人掌陶、冶、织;回鹘人掌牧、驿、税。
城名‘宋波’,取宋之‘礼’、波斯之‘波’,以示两邦永睦。
碑阴用波斯帕拉维文、回鹘小字各记其事,三语同辉,以垂万祀。”
巴克提亚尔亲自把最后一铲石膏浆抹进碑座缝隙,退后三步,以波斯古礼向石碑行五体投地大礼。
回鹘少女阿依古丽把一束刚摘的麦穗插在碑前,又用汉语小声念:“麦穗低头,是为了记住大地。”
章衡站在碑侧,手抚碑身,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汴京,仁宗皇帝在迩英殿问他:“卿欲以何物镇西域?”
他答:“以水火镇之,以诗书化之,以市易联之。”
今日,三域之碑、一城之盟,便是他交出的第一份答卷。
碑成未久,一匹花斑马踏着暮色而来。马上骑士身披黑豹纹大氅,却是女子——桑贾尔的异母妹,呼罗珊女埃米尔莎赫蕾娜。
她未戴面纱,眉眼锋利如刀,腰间弯刀缀着红宝石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章衡在帐外迎她。莎赫蕾娜翻身下马,第一句话却是汉语,带着一点开封口音:“章相公,汴京的桂花糕,可还有么?”
章衡微怔,旋即笑了:“有,只是干硬了。”
他让阿依古丽取来最后一匣桂花糕。莎赫蕾娜拈起一块,咬下一角,眯起眼:“还是当年的味道。三年前,我在撒马尔罕的集市,从一个宋商手里买过。”
她咽下糕,神色一肃:“我来,是为我兄长传最后一句话——桑贾尔愿与宋人共开一条新路,自马鲁西去尼沙普尔,再经哈马丹至巴格达,最后抵大马士革。路以宋之水泥铺地,波斯之石为基,突厥之骑兵护路。沿途设驿十二,宋、波、突三方共管。商税以宋之交子、波斯之银币、突厥之马匹折算,三币并行。”
章衡心头一震。
这条线路,正是他筹划己久的“西极丝路”中段。若能打通,大宋的丝绸、瓷器、火药、算术,便可一路西进地中海,与拂菻(东罗马)商船相接。
“苏丹的条件?”
“只有一个——”莎赫蕾娜抬手,指向蒸汽机,“此机之秘,须与我突厥匠人共享。我突厥愿以千匹汗血马、百斤大食镔铁、十名希腊火匠为酬。”
章衡沉吟片刻,忽问:“希腊火匠?”
“是。”莎赫蕾娜轻笑,“他们来自君士坦丁堡,曾为大食海军炼制火油。如今大食衰微,匠人西散。我突厥得之无用,愿献宋人。”
章衡抬眼,望向远处蒸汽机喷出的白雾,像一条首上云霄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