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,暑气未退,章衡率三百骑、二百驼、五十辆西轮马车,自马鲁绿洲出发,沿呼罗珊北道,三昼夜抵达阿姆河古渡。
河水浑浊如滚铜,两岸芦荻高过马头。船夫是花剌子模人,操突厥语,唱的是《阿姆河船歌》,歌声苍凉,像给逝者引路。
章衡立在船头,回望南方:宋波城新筑的烽火台刚刚升起第一缕狼烟,笔首的一道黑线,把蓝天划开。
“此去里海,八百里风沙,再无回头之路。”沈括在他身边低声道。
“回头路,早在汴京便绝了。”章衡笑答,声音被河风吹散。
船上除了宋人,还有三名希腊火匠、两名塞尔柱突厥译官、一名巴格达犹太算师,以及——最让士卒们好奇的——一位拂菻(东罗马)修士。
修士名尼古劳斯·梅利特诺斯,年五十,灰白卷发,深蓝眼睛,身披粗呢黑袍,胸口绣金线十字。他自称奉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之命,赴东方寻找“失落的希腊火配方”。
当夜,船泊北岸。尼古劳斯在火堆旁打开一只铁匣,匣内是十二卷羊皮纸,用希腊文抄录《机械法》,据说是阿基米德再传弟子之作。
沈括借火光翻阅,惊叹不己;尼古劳斯见宋人竟识希腊数字,亦大喜。两人以炭条在沙上互写公式:宋人写“天元术”,拂菻人写“几何原本”,两国文字交错,竟能通解。
章衡旁观,忽生一念:若把希腊风轮与宋人蒸汽结合,或可造出“风汽双驱”之车,日行三百里。
此念一出,便再也压不下去。
八日后,队伍抵达里海北岸荒原。
这里的风与别处不同:白天,风从海面吹向陆地,带着盐与藻类的腥;夜里,风从北方高加索山南下,带着雪与松脂的冷。两股风在荒原交汇,一年西季,无日无风。
章衡选一处缓坡,坡下是咸水湖,坡上是干裂的黄土。他令士卒掘井三丈,得淡水;又令波斯匠人伐松木,搭起一座巨大的风车骨架——
高五丈,轮辐十二,每辐长一丈二尺;轮轴以宋国熟铁浇铸,外包铜箍;轮叶则以羊皮蒙框,可张可弛,随风力大小自调角度。
最奇的是,风轮中心,并未首接接石磨,而是接一具小型蒸汽锅炉——风轮先带动鼓风机,鼓风机再催炉火,炉火煮沸水汽,水汽推动活塞,活塞带动另一组齿轮,齿轮再驱动油泵。
尼古劳斯称之为“风助火,火助水,水助机”的“三连环”,用希腊文记作“τρ?κυκλον”。
沈括却笑:“此乃我宋人‘水火既济’之西传耳。”
风车尚未落成,先迎来一队突厥贵人。
为首者,乃塞尔柱苏丹桑贾尔的可敦(王后)梅尔莎,年三十,高眉深目,头戴金片流苏冠,腰悬玉柄短刀。她奉苏丹之命,巡行北岸牧场,闻宋人筑“风铁车”,特来观看。
晚宴设在毡帐,帐内铺波斯织毯,中央铜炉炙烤全羊,羊油滴在炭上,噼啪作响。
章衡以宋礼拱手,梅尔莎以突厥礼抚胸,两人相视一笑。
席间,梅尔莎命女侍抬上一只银盘,盘内盛着黑褐色的油膏,气味刺鼻。
“此乃‘黑泉脂’,出里海西南岸,可燃三日不灭。我突厥人用以夜猎,可驱狼群。”
章衡以刀挑起一点,置于火炭上,火焰“蓬”地窜起,蓝中透紫。
他心中暗喜:此物与宋人火油、希腊松脂皆不同,若蒸馏提纯,可得“重油”,专供蒸汽机夜用,可省煤一半。
当即与梅尔莎商议:宋人以风车图样、希腊人以炼油术,换突厥五百桶“黑泉脂”。
梅尔莎爽快应允,又赠宋人十匹汗血马、两名突厥歌者。
歌者一男一女,男声低沉,女声高亢,合唱《草原鹰之歌》。歌声里,尼古劳斯以银笛相和,笛声如鹰击长空;沈括击节,宋军士卒以铁甲为鼓,节拍铿锵。
帐外,风车第一轮叶在夜风中缓缓转动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长吟,像为歌声伴奏。
第二日午后,营地忽闻马蹄如雷。
一队拂菻重骑,银甲白袍,十字罩袍猎猎,高举紫色双头鹰旗,自西而来。
为首者,乃君士坦丁堡禁卫军团长约翰·杜卡斯,年三十六,金发碧眼,甲叶擦得如镜面。
他奉拜占庭皇帝约翰二世之命,护送普世牧首的礼物——一座铜制机械“天球仪”,并探查宋人“东方火术”。
章衡出迎。两位约翰在夕阳下对视,一时竟无语。
最终,是约翰·杜卡斯先开口,用带拉丁腔的阿拉伯语:“宋人宰相,我奉紫袍皇帝之命,问一句:东方之火,可助我等收复安条克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