伦敦、夜城和北京。
漆黑的铁质指针在钟盘上颤动着,以不同的韵律切割人类称之为永恒的时间——伦敦的雾霭在表盘上凝成铅灰的刻度,夜城的永夜化作墨汁填满钟面,而北京的暮色正从东方蚕食最后一格金晖。
这便是时钟塔的学者们为里世界一厢情愿地定下的秩序,分别代表古代神秘的最后留存、坠入永夜的三教圣城和东方神秘帷幕的阵心。
唯有那神秘的第四面钟逆着光阴流淌,指针在锈蚀的罗马数字间弹动着倒退,如某个顽劣的孩童执意将沙漏倒置。
雾都的酒馆里流传着模糊的耳语,说那倒转的轨迹是天堂审判钟声投下的倒影,或是某位“大魔导师”临终前未写完的忏悔录。
风掠过草野时,钟声在幻想乡这一侧的风中空洞地回响。也只有在代表宁静的幻想乡这一侧,这份神秘的韵味才不会被伦敦都市里的焦躁嚼碎。
那钟声既不似铜钟的浑厚,也不像机械的精准,倒像是千万本古籍同时被无形之手翻动,书页摩擦的沙沙声里裹挟着古代文明的残片。
薇娅仰头望着第四面钟,即便她曾经在这里学习过数年,但每一次看都会有些失神。
恍惚间,薇娅觉得它并非在计量时间,而是在啜饮时间——每一格倒退的刻度,都是那些个被人心哺育出的神明,咀嚼时光后又吐出的骸骨。
不过再新奇的景观大概也会看腻,对于伦敦市民是如此,对于已经毕业的薇娅和目前留校的萝尚来说更是如此。
萝尚已经先一步走近塔底,西亚人征服过大地的靴跟叩响大理石台阶,回声惊散了塔底的阴影。
她一瞥向钟盘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阴翳,回头望向呆在原地的薇娅,眼神活像在审视实验室的标本。
而身边黑猫的尾巴扫过空气,留下一串低低的嗤笑:“还没看腻?你们人类总爱给永恒镶上自以为尊贵的边框。”
薇娅回过神来,窜进时钟塔的大门。她跟紧了裹着大衣的萝尚的脚步,两人一前一后、不近不远地走过时钟塔一楼的时钟大厅。
时钟大厅里并不冷清,有来自全球各地、不知究竟的表世界游客,也有托身其中、前来办理业务的超凡者。
因为预约人数有限,此刻不算喧闹,依然可以听到清晰的时钟声。
游客们甫一进入大厅,就发出低声的惊叹,为眼前堪称奇观的双生巨钟。
大厅的地面完全透明,只是为了让人看清楚脚底那一轮时钟,时钟硕大无比,人站在上面仿佛只是秒钟的刻度线,根本难以看清全貌。
这一轮钟盘之外,边角还嵌合着更多小一些的钟表,最小的也有半个轿车底盘那么大。
水晶般剔透的地面之下,巨钟正以漠然的姿态吞噬光阴。
薇娅拖着拉杆箱穿行于人群,黑猫伏在她肩头,蓝瞳倒映着脚下流动的刻度——那些青铜与秘银铸就的纹路,将渺小的人影裁剪成秒针上的蜉蝣。
柜台后面的员工一边整理着超凡者递过来的预约申请,一边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着。
““奥林匹斯神山”那边真的已成定局了吗?”
“大概吧……基督神棍们的新圣徒到底是什么情况?”
“还在调查呢。我这有个今年最劲爆的消息……东方那个本土教派古神教最近宣布从他们的里世界联盟——中国武协里退出了!”
“谁知道神明信徒们想要干什么……又要发疯搞神降了?像日本前年的“月读降世”那样?”
“可不只是神的事情……恐怕是人和人……”
声音愈发细不可闻,柜台后的窃语渐次被充满秩序感的钟摆声碾碎。
萝尚抬头望向大厅的天花板,那是顶空的一轮平滑镜面,银色的镜子里正反映出地面表盘的巨大全貌,冰冷精确。
她抬手,校对了一下腕表的时间。
薇娅见状,也匆匆忙忙地掏出卡其色风衣胸前口袋里的金怀表,按开盖子。
穿梭过人群,走出时钟塔的另一扇大门,两人便到了现实中的伦敦,这座城市还未能完全驱散它天空之上的污染烟尘,就像还未能驱散盘踞于此的神秘气氛。
工业时代残留的浊风扑面而来,铅灰云层低垂如裹尸布,连日光都成了需要申请的奢侈品。
苍灰色的无日天空下,薇娅在下客处招手拦下黄色的出租车,和萝尚一起坐了上去。
出租车亮着昏黄顶灯,像疲倦的萤火虫钻进象征神秘的雾瘴。
轮胎碾过潮湿,碾过柏油街道,碾过教堂尖顶投下的十字阴影,维克多的尾巴扫过车窗,似乎轻笑一声。
萝尚阖目倚在后座,大衣的褶皱里渗出枪油的冷香。
只要时钟塔关于人类世界的千万个钟表还有一个在转动,里世界的秩序就绝不会彻底崩溃。
而这,只是一次普通的调查任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