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有甚者,一名宫廷画师被捕前,将其绘制的《贞元十九年雪夜图》藏于御膳房灶台夹层。画中描绘的是李慎倒毙宫门之景:大雪纷飞,宦官持杯立于侧,袖中露出半截药瓶,而远处宫窗内,皇帝披衣起身,手中握着一道未盖印的赦令。
此画数日后被人发现,摹本迅速流传。民间戏班据此改编成皮影戏,在乡间演出时,观众无不落泪。
李念藏身于西北盐矿纪念馆的地窖中,借着油灯审阅各方传来的讯息。她翻到一页,眉头微蹙??南方某县上报,有孩童在河边拾得一块石碑残片,上面刻着半句铭文:“……李氏之后,必有承命者。”
她心头一跳。这句语气,不似民间悼词,倒像是某种预言。
她立即派人前往勘察,结果令人震惊:那河岸原是贞元年间皇家祭坛遗址,三十年前被填平建粮仓。如今因干旱水位下降,才使残碑重见天日。经考证,此碑竟是当年皇帝私下所立,未及公开便遭销毁。完整铭文应为:
>“朕负天下,尤负李氏。若天道不绝,愿其后人执笔为剑,代我赎罪。李氏之后,必有承命者。”
李念握着拓片,指尖发烫。
原来,不只是民间记得父亲与祖父,就连那位曾下令掩盖真相的帝王,也在暗中留下了忏悔的印记。
她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:“历史不是直线,是螺旋。你以为走到了尽头,其实只是转到了另一面。”
此刻,她终于看清了这个螺旋的形状??从沉默到书写,从书写到传承,从传承到觉醒,再从觉醒走向和解。
一个月后,朝廷被迫妥协。新任宰相??曾是真言学院第一届毕业生??秘密约见李念,提出一项前所未有的提议:由民间编纂组与官方史馆共同组建“国史共修会”,首次允许非官僚人士参与正史修订。条件是:停止对外公布敏感档案,不再追究过往责任人。
李念拒绝了。
但她提出了另一个方案:“我们可以合作,但必须满足三个条件:第一,所有史料全面开放,不得设限;第二,修史过程全程公开,接受全民监督;第三,设立‘悔过席’??任何曾参与遮蔽历史者,皆可自愿登台陈述往事,不究其罪,只求真实。”
朝野震动。
七日后,第一位“悔过者”出现??竟是当朝贵妃的叔父,曾任清言司副使。他在忆馆公开讲述自己如何奉命篡改医案、销毁证据,甚至亲手烧毁南宫萤的日记原稿。说到动情处,伏地痛哭:“我害死了太多人……但我更怕的是,我的子孙有一天问起这段历史,我只能骗他们。”
他离去时,全场默立。李念递给他一杯清水,轻声道:“你说出来了,这就是救赎的开始。”
自此,“悔过席”成为言城新传统。每月初一,无论身份高低,皆可登台言说。有人忏悔,有人控诉,有人只是平静讲述一段被遗忘的日常。这些话语,不分善恶,一律录入《补遗录》,存放于照心碑地下金库。
十年光阴,如水流逝。
贞元七十一年秋,新一代的孩子们已能在课堂上朗读《万民书》节选。学校不再教“官定史纲”,而是开设“辨史课”,让学生对比不同版本的记载,自行判断真伪。街头巷尾,说书人讲起“李承恩与十二碑林”的故事,常惹得听众热泪盈眶。
李念已成为全国忆馆联合会首席顾问,但她仍住在无名堂旧居,每日清晨清扫庭院,擦拭祖父留下的铜钥匙。
这一日,她收到一封匿名信,无署名,无地址,只有一幅简笔画:一座桥,桥上站着许多人,桥下河水清澈,映出他们的倒影,而桥尽头,是一扇敞开的门。
她凝视良久,忽然笑了。
当晚,她独自登上水晶碑顶。夜风依旧,星辰如昔。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陶罐??那只曾装着残稿的罐子??轻轻打开,将一撮灰烬洒向夜空。
那是爷爷火化时留下的骨灰,她一直带在身边。
“爷爷,”她轻声说,“您看,桥已经搭好了。我们没有停下脚步,也没有变成新的执笔者。我们在走,带着所有人的记忆,走向那扇门。”
风起,灰烬如星点飘散,融入月光。
远处,一群少年正围坐在碑林间,轮流朗读《启智歌》。歌声清越,随风传得很远很远:
>“笔如刀,纸如田,
>我们耕种的是明天。
>不求青史留名姓,
>只愿人间有真言。”
李念闭上眼,听见了万千脚步声,从过去走来,向未来走去。
她知道,这场关于记忆的战争,终于不再是抗争,而是一种生活方式??一种以真实为食,以良知为根的生活。
她缓缓走下石阶,将陶罐放在照心碑前。罐身上,不知何时被人刻下了一行小字:
>“此物曾盛半页残纸,今盛满世回音。”
她抬头望天,云开月明。
新的一天,即将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