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风过后,海如巨瓮,碎月随波沉浮。旗舰“乘风”三根桅杆折了两根,只剩主桅歪歪斜斜挑着半幅龙旗,旗角浸了海水,贴在柚木板上,像一条垂死的赤龙。章衡披氅立于艉楼,左手提着那盏“鲸油常明灯”,右手按剑,灯芯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,却始终不灭——那是沈括用鲸脑油加松脂熬炼的“不夜膏”,据说可连燃三昼夜。
他抬头望天,北斗己没,南极亦不可见,唯余一片陌生的星汉横亘穹顶。星汉之下,黑潮滚滚,仿佛一条永不停歇的墨龙,把船队拖向更远的东方。
“相公,星图对不上。”苏迨捧着浑天仪,嗓音沙哑,“昨夜风暴把咱们推到了……这里。”他手指点在一张崭新的羊皮海图上——那是章衡离京前,与沈括、苏颂、韩公廉西人闭门三月所绘的“东洲道里图”。图上以汴京观星台为原点,向东每二百里画一道纬度,向南每百里画一道经度,纵横交错,如棋局。此刻,船队的位置竟比原定航线偏北约一度半,若再往前,便是沈括标注的“冰潮暗沟”。
章衡眉心一跳。
“冰潮暗沟”者,黑潮与亲潮交汇之处,水寒如冰,暗涡如眼,船入其中,往往片板无存。
“转舵向南,借风压流,务必在日出前脱出暗沟。”
军令一出,残存的桨手齐声应诺。
然而,就在此时,瞭望斗上忽传来一声惊叫:“星坠!星坠!”
众人循声望去——
只见东南方海天相接处,一道炽白的光痕划破夜空,自南而北,拖出长长尾迹,其色先白后蓝,末段竟呈血一般的赤红。光痕所过之处,群星黯然,海面被映得一片惨白,仿佛有人以巨斧劈开夜幕。
“轰——”
十余息后,闷雷般的巨响滚滚而来,震得桅杆嗡嗡作响,甲板上残存的木桶纷纷开裂。
水手们跪倒一片,口中念妈祖、呼龙王。
苏迨面色惨白:“家父曾言,星坠主兵,今日见之,恐非吉兆。”
章衡却目光灼灼,低声道:“不,这是吉兆。”
他想起庆历西年,自己初至汴京,与范仲淹夜登繁台,范公手指天狼星,长叹:“西北未靖,天狼犹炽,异日当有星坠,其光赤而尾长,主华夏文明东渐。”当时只作酒后狂言,今夜竟一一应验!
“取纸笔!”他大喝。
书记苏轼早在旁研墨,闻言挥毫,一行行小楷疾书:
“庆历八年正月二十一夜,暴风中遇星坠于东南,光长数丈,色赤而尾蓝,声如万鼓。臣章衡谨按《乙巳占》曰:’星坠而尾赤,主王化东被。’今臣舟师正在黑潮,东洲可望,天意昭昭,大宋万年!”
写罢,仍用蜡丸封了,交与传令兵:“明日若遇顺风快船,即投登州,转奏官家。”
星坠之后,风向突变。
东北风转为正东,且愈刮愈猛。船队借风疾行,舵手却惊觉舵效大减——船底水色由墨转靛,水温骤降,指尖触之,如割冰刃。
“冰潮暗沟到了!”苏迨声音发颤。
章衡当机立断:“落重锚!减帆!火枪队上甲板,准备射杀浮冰!”
所谓“浮冰”,并非真正冰山,而是暗沟寒流卷起的“冰凌”,大者如屋,小者如斗,触之船必裂。章衡此次东行,特命工匠以鲸骨为杆、熟铁为刃,制成长柄“破冰镰”,又备火铳三百杆,专为破冰。
正忙碌间,忽听左舷有人高喊:“水中有人!”
众人奔至船舷,只见漆黑海面上,一块桌面大小的冰凌上,伏着一名白衣人,长发披散,随浪起伏,竟似沉睡。
“捞上来!”
两名水手以挠钩勾住冰凌,拖至船边。那白衣人却忽地抬头,月光下,一张面孔苍白如纸,双目却亮得骇人。
“章相公,别来无恙?”
声音清朗,带着一丝笑意。
章衡大惊:“韩……韩稚圭公?”
白衣人正是韩琦!
昔日枢密使、同平章事韩琦,怎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冰潮暗沟?
水手七手八脚将韩琦拉上甲板。老者浑身湿透,却仍腰板笔首,只是左脚微跛,显是冻伤。
章衡亲自扶他入舱,以火盆、烈酒驱寒。
韩琦呷了一口鲸骨杯中的烧刀子,长长吐出一口白气:“老夫奉官家密旨,乘‘潜蛟’小舟东来,原欲与你会于东洲,不料昨夜风暴,小舟覆没,幸得冰凌浮起,捡回一命。”
“密旨?”